福寧殿內,王安石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口。
趙頊揮手讓內侍取來常服,準備換下這身繁復的朝袍,去后宮給高太后請安。
衣帶剛解開一半,一名內侍官邁著小碎步,悄無聲息地滑至他身前,躬身稟報。
“官家,御史臺那邊出事了。”
趙頊換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將外袍搭在一旁的衣架上,隨口問道。
“何事?”
那內侍垂著頭,將御史臺值房里發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復述了一遍。
趙頊聽著,臉上的表情慢慢凝固。
待內侍說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看著那名內侍。
“你說什么?趙野把馮弘給打了?”
“是,官家。”
內侍的回答依舊平靜。
趙頊又確認了一遍。
“按在地上打的?”
“是,官家。”
趙頊背著手,開始在殿內來回踱步。
不對勁。
這個趙野,處處都透著不對勁。
今日在垂拱殿上,他言辭犀利,直指新法弊病,條理清晰,邏輯分明。
這樣的人,絕不是一個不知輕重、沒有腦子的莽夫。
他為何要在御史臺公然動手打人?
這等同于自毀前程,將自己往絕路上逼。
趙頊百思不得其解。
他忽然停住腳步,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抓住了什么關鍵。
他猛地回頭,盯著那名內侍。
“你剛才說,是馮弘先帶人去找的趙野?”
“是,官家。馮御史帶著七八人,將趙御史堵在了值房。”
“然后趙野反唇相譏,提到了什么小妾?”
“回官家,趙御史說馮御史新納了第三房小妾,年歲尚小。”
“還說他為老不尊?罵他是奸臣?”
“是,官家。趙御史說,‘奸’字乃女干構成,他孑然一身,算不得奸。反倒是馮御史……”
內侍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趙頊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所有的困惑在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不愿意相信一個能看穿新法隱患的人,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
除非,這愚蠢的舉動背后,另有深意。
趙野是在借題發揮。
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自己一些什么。
趙頊快步走回御案后,拿起朱筆,又放下。
他沉聲下令。
“傳朕旨意,命皇城司即刻去查這個馮弘。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
“遵旨。”
內侍躬身領命,悄然退下。
福寧殿內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趙頊一人。
他看著窗外,目光深遠。
……
王安石剛踏進位于皇城司東面的制置三司條例司官署,一股燥熱的喧囂便撲面而來。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么,迎面就撞上了十幾個官員。
這些人個個臉色漲紅,義憤填膺,正氣勢洶洶地準備往外走。
帶頭的,正是呂惠卿。
“王相!”
呂惠卿看到王安石,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
王安石眉頭微蹙,攔住了眾人的去路。
“吉甫,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呂惠卿一指外面,聲音都高了幾分。
“王相,您還不知道?那趙野簡直無法無天!就在剛才,他竟在御史臺公廨,將馮弘按在地上暴打!”
他身后的官員也紛紛開口。
“是啊,相公!馮御史半邊臉都腫了,聽說當場就暈過去了!”
“此等狂徒,若不嚴懲,我等顏面何存?新法還如何推行?”
王安石聽完,只覺得眼角直跳。
他心中叫苦不迭。
方才在福寧殿,官家還龍顏大悅,說要給那個趙野升官。
當時自己還附和著,夸官家圣明。
這圣旨估計已經下發到政事堂,墨跡都還沒干透。
結果這邊,趙野就把自己人給打了。
這叫什么事!
他看著眼前這群激憤的下屬,還是強行壓下了心中的煩亂。
他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眾人安靜。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呂惠卿梗著脖子回答。
“我等這便去面見官家,請官家為馮御史做主,嚴懲兇徒!”
王安石的臉沉了下來。
“糊涂!”
他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你們這么多人,氣勢洶洶地跑去找官家,是想做什么?是想去逼宮么?”
“有事說事,有理講理。回去各自寫奏疏,將事情原委寫清楚,呈遞上去。朝廷自有公斷。”
眾人被他這么一喝,腦子里的熱血才稍稍冷卻了一些。
是啊,這么多人沖過去,確實不像話。
可呂惠卿心里還是憋著一股氣。
他湊到王安石身邊,壓低了聲音。
“王相,這可都是我們的人啊!馮弘被打,就是打了我們所有人的臉。您若是不出面說句話,大家這心里……!”
王安石看著他,又掃了一眼他身后那些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官員。
他心中無奈,也升起一絲隱憂。
他本意推行新法,富國強兵,從未想過要結黨營私。
可如今,這些人因為新法聚集在他的麾下,言必稱“我等”,行事抱團。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結黨之實,已然形成。
自己是這個群體的領袖,若是在自己人受了欺負時沒有半點表示,那人心就散了。
團隊,也就不好帶了。
想到這里,他緩緩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
“你們放心。”
“此事,我自有計較。”
他看著眾人,語氣變得鄭重。
“我稍后便會上書,彈劾趙野。”
這話一出,眾人臉上陰郁的神色一掃而空,盡皆大喜。
呂惠卿更是興奮地一揮手,對著身后眾人喊道。
“都聽到了嗎?王相會為我們做主的!”
“走,都回去寫奏疏!把那趙野的罪狀,寫得明明白白!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一群人轟然應諾,轉身又氣勢洶洶地回了各自的值房。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王安石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他抬頭看了看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這潭水,被趙野這塊石頭,徹底攪渾了。
御史中丞呂公著,離開政事堂后,連御史臺的門都沒敢再進。
他直接打道回府,隨即上了一道奏疏,稱自己偶感風寒,頭痛欲裂,需在家靜養數日。
誰的渾水,他都不想趟。
而司馬光、文彥博、富弼三人,卻已在趕往內廷的路上。
他們生怕新黨借題發揮,將趙野這個剛剛冒頭的“勇士”置于死地。
無論如何,這個敢當面痛斥王安石的人,必須保下來。
他們卻不知道,此刻的新黨眾人,已經被王安石摁在了官署里,正一個個埋頭奮筆疾書,準備用奏疏淹沒那個叫趙野的狂徒。
整個汴京城的官場,因為趙野的拳頭,暗流涌動。
而風暴的中心,趙野本人,卻安然地坐在御史臺的值房中。
馮弘被人抬走后,值房里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剩下的同僚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怪物。
趙野對此毫不在意。
他甚至悠閑地給自己沏了一壺新茶。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吹去浮沫,淺酌一口。
然后,他便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他在等。
等著那場決定他命運的審判到來。
他的神情輕松,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