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之外。
司馬光、文彥博、富弼三人并肩而立,官袍的下擺被午后的風(fēng)吹得微微擺動。
守門的禁衛(wèi)上前一步,手中長戟拄地,發(fā)出一聲悶響。
“諸位相公,官家今日偶感風(fēng)寒,不見外臣。”
司馬光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風(fēng)寒?早朝時官家龍體尚安,怎會如此突然?”
他正想再問,身旁的文彥博伸出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臂。
文彥博對著那禁衛(wèi)微微點(diǎn)頭,語氣平緩。
“既然官家不適,我等改日再來便是。叨擾了。”
禁衛(wèi)躬身行禮,不再多言,重新站回原位,目不斜視。
三人轉(zhuǎn)身,緩緩走下宮門前的石階。
司馬光終于忍不住了,他壓低聲音,話語里帶著火氣。
“這哪里是風(fēng)寒!官家這是不愿見我等!”
富弼也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官家不見,我等也無計(jì)可施。只怕新黨那邊,不會放過趙野。”
文彥博的腳步未停,他看著遠(yuǎn)處汴京城的輪廓,眼神深遠(yuǎn)。
“君實(shí)稍安勿躁。”
他側(cè)過頭,看了一眼司馬光。
“不管如何,趙野必須保,先回去通知門生。若新黨發(fā)難...”
司馬光一愣,隨即重重點(diǎn)頭。
三人不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身影在長長的宮道上,被拉得很長。
......
日頭西斜,光線從御史臺值房的格窗透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都快到散值的時辰了,趙野沒等來任何消息。
他上午打人的那股沖勁過去后,整個值房就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沒人與他說話,甚至沒人朝他這邊看。
他只從兩個小吏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他的頂頭上司,御史中丞呂公著,稱病回家了。
趙野揉了揉太陽穴。
呂公著這是躲了。
他把自己當(dāng)成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想接。
值房里的人一個個起身,收拾好案牘,陸續(xù)離開。
很快,偌大的值房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
他安慰自己,沒道理不追究自己的。
打了人,還是在公廨里打的同僚,這罪名跑不掉。
明日,明日應(yīng)該就有消息了。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撣了撣上面的灰塵,也邁步離開了御史臺。
走出皇城,街市的喧囂撲面而來。
他混在人群中,穿過幾條街巷,拐進(jìn)了城南一片尋常的民居里。
他租住的小院就在巷子深處,院門是兩扇半舊的木板。
他伸手推開,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
院里空空蕩蕩,只有角落里一架葡萄藤,還在努力地向上攀爬。
皇宮深處,福寧殿。
趙頊負(fù)手站在殿中。
一名皇城司的指揮使快步走入殿內(nèi),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卷封好的卷宗。
“官家,馮弘的所有底細(xì),盡在于此。”
趙頊沒有立刻去接,他只是低頭看著那個跪著的人。
“講。”
“是。”
指揮使不敢抬頭,聲音平直地開始稟報。
“馮弘,現(xiàn)年四十二歲,原為地方縣尉,因于王相公變法有功,被呂惠卿舉薦入御史臺。其人……”
趙頊擺了擺手。
“講朕讓你查的。”
“是。”
指揮使清了清嗓子。
“馮弘于上月新納一妾,名林娘,年十三。本是河北東路大名府人士,家中遭災(zāi),父母早亡,只身來汴京投靠堂兄。”
“其堂兄在城東祥符街以賣湯餅為生,林娘便在攤上幫手。”
“一月前,馮弘路過其攤位,點(diǎn)了一份湯餅。林娘在端送之時,不慎跌倒,湯汁濺濕了馮弘的衣袍。”
趙頊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指揮使繼續(xù)說道。
“馮弘當(dāng)即大怒,要求店家賠錢。店家詢問要賠多少,馮弘稱其衣袍乃上等蜀錦所制,價值五貫。”
五貫。
趙頊的眼皮跳了一下。
一個湯餅攤子,一個月刨去開銷也掙不了幾百文錢。
“店家拿不出錢,馮弘便聲稱要去開封府告官。他亮出御史腰牌,又說自己是王相公的人,還叫來了兩個相熟的開封府差役。”
“他對店家說,若是鬧到公堂,便不止五貫錢。”
指揮使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趙頊冷冷地開口。
“說下去。”
“馮弘最后說,若是店家愿意將林娘許他為妾,衣袍錢便一筆勾銷。”
殿內(nèi)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趙頊才發(fā)出一聲冷笑。
“呵。”
他走到御案前,端起茶杯,卻又重重放下,茶水濺出,濕了桌面。
“一件衣袍,五貫錢。”
“逼一個走投無路的百姓,賣了投靠自己的親人。”
他猛地轉(zhuǎn)身,死死盯著那份卷宗。
“果然有問題!”
他胸口起伏,一股怒氣直沖頭頂。
他走到殿門口,對著外面侍立的內(nèi)侍喊道。
“來人!”
一名年長的內(nèi)侍快步走了進(jìn)來,躬身候命。
趙頊指著地上的卷宗。
“把這份東西,原封不動,給王安石送去!”
“遵旨。”
內(nèi)侍撿起卷宗,正要退下。
趙頊又叫住了他。
“再傳朕一句口諭。”
內(nèi)侍連忙停住腳步,側(cè)耳傾聽。
……
王府,書房內(nèi)。
王安石正伏在書案上奮筆疾書。
他時而停筆,手指輕敲桌面,眉頭緊鎖,似在思索。
他筆下的紙上,寫的并非詩詞文章,而是密密麻麻的條陳。
最上面一行,赫然是“青苗法補(bǔ)遺數(shù)條”。
“災(zāi)年貸息當(dāng)減,或可免之……”
他剛寫下這一句,書房門外傳來管家恭敬的聲音。
“相公,宮里來人了。”
王安石的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墨點(diǎn)。
他先是一愣,隨即放下筆,站起身。
他快步走出書房,整理了一下衣冠,往府外走去。
來的是官家身邊的一位老內(nèi)侍,王安石認(rèn)得。
他正要上前行禮,那內(nèi)侍卻搶先一步,將手中的卷宗遞了過來。
“王相,這是官家給您的,讓您務(wù)必好好看看。”
內(nèi)侍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公事公辦。
王安石雙手接過卷宗,心中有些疑惑。
內(nèi)侍又接著說道。
“另外官家有口諭。”
王安石聞言,不敢怠慢,連忙彎腰躬身,雙手交疊于前,做出恭聽的姿態(tài)。
“臣,恭聽圣諭。”
內(nèi)侍看著他,將趙頊的話原封不動地傳達(dá)了出來。
“介甫,新法施行需要多人群策群力,朕明白。但也不能什么人都用。”
話音落下,內(nèi)侍便躬身告退。
王安石獨(dú)自站在那里,保持著躬身的姿勢。
他沒有立刻直起身,也沒有說話。
那句“不能什么人都用”在他耳邊回響,像一口鐘,不響,卻沉重。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顯得格外凝重。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緊緊攥著的卷宗,轉(zhuǎn)身走回書房。
將卷宗在書案上緩緩展開,他的目光落在“馮弘”兩個字上,久久沒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