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麗差點把枕頭拽爛。
四個枕頭,一個丟在落地窗旁,一個弄臟了,癱在地上;一個被她按在胸口處,死死地揪著,最后一個被小腹壓住,緊貼著,被汗水浸出一道道褶皺。
床邊的手機提示音還在響不停,貝麗筋疲力盡地趴著,不想伸手拿。
李良白端了杯水過來,喂到她嘴邊,問:“不看消息?”
“這個時間點,不是煒姐就是房東,”貝麗說,“我晚一會再看,不是拖延癥,就是現在不想看——再喝一口。”
她探頭,喝掉半杯水。
李良白只圍一條浴巾,重新去倒水:“煒姐是誰?這么晚了還要你們加班?想喝溫水還是冷水?還是喝溫的吧?你喝冷水容易肚子痛。”
沒人回應,再回頭,貝麗趴著,一動不動,睡熟了。
看來今天真是累壞了。
李良白也負責過線下活動,雖然不是美妝品牌,但流程大抵一致。
線上物料要反復修改,海報顏色、字體大小,排版……而線下物料的改動更多。不僅僅是海報和物料觸點,場地的點位尺寸,各種靜態陳列,搭建時間,裝置進場順序,音樂……繁瑣到令人頭大。
貝麗目前還在實習,在這種活動,大概率會被各個組借來調去,跑腿干活;可憐到不吃中午飯,或許一天都沒停。
這樣想著,李良白看她的腳后跟,果然又有磨傷,水泡已經破了,一層皮還連著,下面是傷口,紅紅的,指甲蓋大小。
李良白打電話,讓前臺送創可貼和棉簽碘伏。
藥還沒送到,貝麗的手機先響了。
李良白看了眼。
房東:「新租客是單身,你放心啦小姑娘,我知道你擔心男……」
后面沒顯示。
李良白隨意一瞥。
貝麗和他提到過一次,說合租的那套房子,房東把另一個臥室租出去了。
說這些時,她有點發愁,擔心新租客不好相處,畢竟租期還剩四個多月;李良白不在乎這個,如果新租客是情侶就更好,可以說服貝麗來與他同居。
有些時刻,貝麗總能展露出天真的固執。她很在意兩人的差距,不情愿一直讓他請吃飯。
這份實習工作有時需要加班,再住學校宿舍很不方便,李良白想讓她住空置的公寓,她卻不肯,也不肯住他的酒店,執拗地選擇自己租房。
每月房租占據她工資的一大半,還要合住,共用衛生間、客廳和廚房。
天真且固執,讓她吃了很多苦頭。
李良白放好枕頭,把弄濕的抽走,貝麗迷迷糊糊、調整好睡姿,蜷縮著。他拉上被子,蓋住她肩膀,在傷口處擦碘伏,貼上創可貼。
她一次都沒醒。
李良白撐著胳膊,看了貝麗半天,才笑著說晚安。
熟睡的人沒回應,他不在乎。
次日,貝麗沒和李良白一起吃早飯,她晚上睡得早,錯過煒姐的消息,六點醒來,抓手機看一眼,立刻起床,緊張洗漱。
煒姐要她寫晨會上的發言總結稿,等會兒就要用。
白孔雀酒店有自助早餐,但要等七點才開始供應,貝麗沒時間去吃,也不想吵醒李良白,同樣是出差回來,她想讓他多睡會。
時間緊迫,她選擇打車去公司,時間早,不怎么堵車;路上提前點好可可蒸汽奶和火腿芝士可頌,到公司樓下時,app剛好推送取餐口令,貝麗一路小跑,沖進咖啡店,拎起打包袋,又沖到電梯間。
還不到八點,電梯里已經有五個人了。
沒有一個人笑,也沒有一個人看周圍同事,埋頭玩手機,用小鏡子補妝,爭分奪秒喝咖啡,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沒多余的眼神給予他人。
在自己的工位上,打開電腦,貝麗努力擠了兩個小時,才擠出一份干巴巴的發言稿。
它比魯迅先生擠過N次的海綿還要干燥,不含一滴水份。
所幸煒姐沒有讓她重寫發言稿,簡單掃幾眼,嗯一聲,丟在桌上,讓貝麗去給各大博主準備PR禮盒。
PR,Public Relations(公共關系)的簡稱,美妝公司很看重這個,在新品發售或節日之前,一定會花大心思準備PR禮盒,寄送給社媒上的美妝博主。
這種方式不僅可以和博主建立良好關系,還能通過開箱測評視頻為新品帶來曝光。
有時,富有創造性的PR禮盒,助于塑造品牌形象。對數字營銷部的人來說,這是項重要任務。
實習生參與不到禮盒的選品和設計,但等定稿后,她們需要負責按照圖紙去倉庫搬運、裝禮盒。這次的禮盒是定做的,有個小巧的紙樣機關,需要手動拼好。貝麗和Coco拼了一上午,手腕都酸了,才拼完三分之二。
還剩下很多。
Coco在吃飯時大吐苦水,說蔡恬討得了煒姐的好,現在,無論煒姐干什么事,都會帶著她,還是人家擅長經營關系,不像她們兩個,只能在這里埋頭干活,也無人在意……說著說著,她問貝麗。
“Bailey,”Coco問,“你不生氣嗎?煒姐這么雙標。”
“啊?什么?”貝麗茫然抬頭,“對不起,我沒聽清。”
Coco沒心情再說第二遍。
有時候吐槽就一股氣,說完就沒了。
“蔡恬那個包一看就是假的,正品的五金根本沒那么黃,縫線也沒那么糟,皮質不對,氣味也不對,”Coco繼續抱怨,“Bailey,你都不知道,她可裝了。昨天吃午飯時你不在,我夸了一句,說開心果撻很好吃,你知道她說什么嗎?OMG,她竟然說——‘是嗎?可我感覺很一般哎,不如COVA的,COVA的香味層次更豐厚,開心果的醇香氣更濃,就是有點點貴’——好裝啊,吃個COVA還裝上了,誰沒吃過啊?!”
貝麗埋頭打包,不敢說話。
她真沒吃過。
她都不知道COVA是什么。
吐槽完了,Coco心里舒坦很多。她不在意貝麗有沒有參與其中,只要有人聽,她就平衡了。
Coco又問:“這次實習生啊,估計就她能留下來,你什么打算?”
“祝福她吧,”貝麗仔細疊紙,“我還在想要不要考研。”
Coco看貝麗的眼神充滿同情了:“也行,真羨慕你,這樣也挺幸福。”
她意識到了,貝麗對她沒有任何威脅能力。
如果這次實習生只能留下一個人,那Coco不能完全確定是誰;但如果說,這次實習生會走一個,毋庸置疑,一定會是Bailey。
煒姐對貝麗最嚴厲。
貝麗不是沒意識到問題,可說多錯多,美妝行業的Top公司,個個mean名遠揚。Lagom內更是堪比宮斗劇,栽贓陷害,告密收買,如果不是法律約束,恐怕也早有下毒暗殺計。
她現在就像個勤勤懇懇、誤入天家的小宮女,就等著實習期滿,或找到好下家,直接辭職離開,遠離這是非之地。
貝麗不擅長競爭,她更像淡水池塘里的小魚,溫溫吞吞,游來游去,安分守己。
幸好Lagom的食堂還是好吃的,會同時提供中餐和西餐,可以緩解壓力。自從決定辭職后,貝麗不再控制飲食,雙拼燒臘飯,沒吃飽,又點兩個水波蛋,摸一個免費小餐包,啃啃啃吃吃吃。
Coco嘆為觀止:“這個吃法,我以為你下午就不干了。Bailey,你胃口真好,也是真不在乎身材啊。”
她很想留在時尚行業,每次進食前,必用手機拍照、AI算熱量。
貝麗說:“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Coco中午明顯沒吃飽,下午自然沒力氣裝盒子,沒裝幾個就說累了,去茶水間摸魚。
貝麗一個人繼續裝。
疊,折,放,坐在一堆箱子中,不用看就能精準配好要送的新品,一個個裝好,蓋上殼子,再放手寫卡片——也都是貝麗寫的。
煒姐分任務時,Coco和蔡恬都夸她字好看,這個工作自然就落在她身上。
安安靜靜地裝著盒子,貝麗都沒注意到煒姐過來。那雙紅色高跟鞋挪到眼前了,她才抬頭,看到端咖啡的煒姐。
“這么喜歡打包裝?”煒姐冷淡地說,“連回消息都忘了?”
貝麗忙說對不起,她站起來,蹲坐太久,腿酸酸的,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急忙穩住。
“煒姐,怎么了?”
“上周訂的化妝包贈品,進度怎么樣了?”
貝麗飛快回答:“上午十點,我剛打電話確認過,工廠說第一批大貨已經質檢結束,正在裝箱,下午就能寄;如果沒意外的話,明天上午就能送到公司。”
煒姐視線掃過整個房間的東西,還有她旁邊整整齊齊摞好的禮盒。
“Coco和蔡恬呢?”煒姐說,“怎么就你一人干活?”
貝麗說:“Coco肚子痛,去上衛生間,蔡恬被Suny哥叫走了。”
煒姐又看一遍禮盒,目光落在她臉上,冷冷:“孔經理請下午茶,過去吃吧——重新補個妝,衣服整理整理,別灰頭土臉的,還記得我們是美妝公司嗎?”
貝麗說對不起,我會注意的。
下午茶是水果撻和果茶,她中午吃太飽,現在還不餓,沒碰甜點,就喝了幾口茶。
蔡恬笑著打趣:“還是Bailey注重身材,這么好吃的水果撻,一口都不吃,自制力好棒。”
貝麗感覺這個工作是真該辭了。
家里還有熱情似火的男朋友。
上了一天班,貝麗的心像石頭一樣冷,骨頭像僵尸一樣硬,咔吧咔吧,不敢做高難度動作,房東又發短信來,說合租室友明天搬家,讓她有個心理準備。貝麗沒看完短信,被撞得眼淚都下來了,緊緊拽著床單,話都說不清。
李良白很不喜歡她分心,企圖用更熱的火來燃燒她。
明天就要面臨陌生合租室友,生活同一屋檐下,一想到這些,頭腦就昏起來。工作壓力疊加生活壓力,李良白又促狹使壞,貝麗忍不住出聲,再不忍著,什么亂七八糟的全說了。
李良白更興奮了,動靜更大。
兩人連晚飯都沒吃,貝麗累到睡了一會,醒來后,半瞇著眼,看李良白正系襯衫,側身站著,叮囑她。
“餐廳那邊出了事,我過去處理;我給你訂的晚餐快到了,大概十分鐘——記得好好吃飯。”
貝麗很失落:“這么著急嗎?”
“嗯,必須要去,”李良白坐在床邊,摸摸她頭發,“明天早上想吃什么?還想不想喝生滾瘦肉粥?我給你訂。”
貝麗搖頭:“不了,我想在公司樓下吃,更方便。”
李良白低頭,吻吻她眼睛,聲音低了低:“這周末是我姐生日,我們一起去玩?”
貝麗說好。
李良白捧著她的臉,再次深深地吻上,貝麗以為他會留下,但他捏捏她的臉,安撫一般,又松開手。
“下次補給你,”李良白說,“等會兒一定要吃飯,別餓著睡覺。”
貝麗心中還是失落,肚子痛,手臂痛。她不想被李良白發現難過,套上睡裙,想出去沖個澡。
這個房子一直沒找到合租室友,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去衛生間。
一推開臥室門,貝麗愣住。
客廳中,不知何時多了兩個大紙箱子。那張少有人坐的沙發上,此刻也坐著一個男人,穿著黑色襯衣,正用遙控器調電視頻道。
聽到動靜,男人側臉。
冷冽的一雙眼,沒有溫度的金屬細邊眼鏡,薄而緊抿的唇——
她的初戀男友,嚴君林。
此刻正衣冠整潔地坐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