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微回道:“豆腐乳,你不喜歡吃。”
“是嗎?”他將面碗推過來:“你給我試試。”
蘇見微覺得給了他也是浪費,又說道:“你真不喜歡。”
“你是舍不得給我么?”他問。
她還真是。蘇見微只好給他舀了一塊。
他以前可不這樣,為了塊豆腐乳,還不依不饒起來,非要到不可。
陸紹寧嘗了一點,臉上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好像吃果子吃出一條蟲子來。
蘇見微道:“說了你不喜歡,你還不信,就怕我吃獨食。”
陸紹寧辯解道:“哪有,并沒有不喜歡,只是覺得……風味獨特。”
他說得十分認真,好似真的一樣,蘇見微有心戳穿他,便也認真道:“真的?那你快吃,吃完了我再給你一塊。”
陸紹寧輕咳一聲,見她盯著自己,面色平靜地問女兒:“小七要嘗嘗嗎?”
小七立刻搖頭:“不要。”
陸紹寧笑:“我覺得很不錯。”說著又嘗了一口。
抬眼看蘇見微,發現她已經低頭去吃面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豆腐乳埋入面碗中,團了一大筷子面裹住剩下的豆腐乳,一口咽下去,總算將那豆腐乳解決。
隨即便要喝綠豆湯,蘇見微看他那神色便知道他憋著難受佯裝自然,忍不住偷笑,想這人心思可真重。
下午小七午休完就出去玩了,陸紹寧在次間窗邊看京城帶過來的書本、筆記、邸報、信件,以弄清一些職務上的事,蘇見微在看賬本,從里面倒真找出幾筆歪賬,所幸沒有大問題,她將可疑之處全都記下。
剛要看完,便覺肩頭里衣好似不舒服,伸手摸了摸,好像是抹胸的繩子斷了。
她起身去箱子里拿了件新抹胸出來,轉頭看看陸紹寧,正背朝這邊專心記著什么,他能靜,之前半個時辰他都不曾動過位置,她覺得就這么點時間,他應該也不會起身。
于是她沒專程跑去浴房,就到床邊,脫下衣衫,將里面抹胸脫下來,換上新的。
抹胸的繩子要穿好幾道,雖熟悉,卻仍然繁瑣,正背手系著繩子,身后傳來聲音:“要不要幫你?”
她回過頭,竟見陸紹寧正站在她身后。
心中頓時一驚,只覺臉都開始燒起來,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她連忙將繩子系好,立刻拉起衣服將身體遮住,一邊整著腰帶,一邊回道:“不,不用。”
因為心里慌張而手忙腳亂,系了一半才發現里面一層衣服還忘了套上,又去套衣服,陸紹寧走過來將掉在背上的衣服領口遞給她,笑道:“慌什么,為夫哪里沒見過?還親過。你身后那個胎記怎么好像淡了些?”
兩人成親之初,確實也夜夜溫存,那個時候能看出他對新婚妻子的身體是著迷的,確實時時流連,寸寸親吻,只是時間久遠,這些事他不提她還真忘了。
她說道:“后面我聽說有淡胎記的方子,試著用過,但搽了好久也只淡了一點點,那膏藥也不便宜,就沒搽了。”
陸紹寧從身后抱住她,將下巴貼著她那胎記的位置道:“為什么要淡?那么好看。你沒聽過文身刺青嗎?市井有人專門在身上文身刺畫,我之前見過一個在臂上文蒼鷹的,不提那種兇惡的印象,單看那文身還挺好看。”
蘇見微知道,但這些人多是市井無賴、街頭混混,再或是軍中武人,學來一些蠻夷習俗,為彰顯不凡,但她不是,而且……
她帶著幾分無奈苦笑道:“他們說狀似烏鴉,總是不好。”
“什么烏鴉,我看著像青鳥,‘瑤臺有青鳥,遠食玉山禾’,‘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多美?”他輕聲道。
蘇見微不出聲。
他突然道:“我怎么記得這話我和你說過?就是成親五六日之后。”
是說過,那時候兩人略微有些熟悉了,晚上溫存時,他說要燃著燈,她不愿意,他非要,磨蹭半天,便將她衣衫脫了,露出了那讓她爹娘覺得不詳的胎記。
她十分窘迫難受,他卻并不在意,說像什么烏鴉,不像,像書上的青鳥,那是神鳥,西王母的信使。
那個時候她好歡喜,在他的懷抱與親吻中化作一灘水。
后來一切都變了,這些久遠的記憶她也都忘了……
蘇見微理好了衣服,有意打散這親昵曖昧的氣氛,問他:“不看書了么?”
陸紹寧道:“陪我出去走走吧,還沒去外面轉過,困在院子里都快困出病了。”
這幾日,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在院子里走了走。
蘇見微問:“你身上的傷沒事?能走嗎?”
“當然能,腿也不怎么疼了,走慢點就是了。”
她覺得一直憋在屋里是不好,正好此時太陽要落山,天不冷不熱,可以散散步,便扶了他出門去。
他們住的別院里種了幾棵月季、金銀花、桂花,湘妃竹,花木常見,但錯落有致,離了院子,是一片菜地,打理得當,瓜果累累,再往外,卻是天地寬廣,視野遼闊,入目一片稻田的翠綠,生機盎然。
陸紹寧說道:“你不必扶著我,我能走。”
蘇見微便將扶他的手松開,他將她手抓住。
她稍稍一抽,沒抽開,說道:“被人看見不好。”
“怎么不好,難不成誰還敢來你我面前說三道四?”他一邊說著,一邊執意抓著她的手。
她無奈,只好不與他爭辯了。
幾只白鷺飛上天,兩人都看向遠方,見那幾只白鷺飛向前面起伏的山巒,那里夕陽西下,紅霞漫天,好似仙境。
“真想一輩子待在這里,就伴著這青山綠水,稻田菜園,這么閑適安穩地過一生,入土為安。”陸紹寧道。
蘇見微回道:“你也就說說而已,你才不是那樣的人,連休沐都比別人少的人,怎么可能歸隱田園?你最想的應當是出將入相,紫袍玉帶,與你祖父一樣建功立業,光耀門楣。”
陸紹寧咂摸著她的話,覺得真是如此,他不是那種閑云野鶴的人,而是立志鵬程萬里的人。
笑了笑,他道:“要不怎么說‘近不過夫妻’,還是夫人了解我。”
說完他問:“那夫人呢?是想歸隱山林悠閑度日,還是想待在京城,做誥命夫人?”
蘇見微想了想,作為女人,其實她很少想這個問題,因為女人的選擇太少。
女人的一生只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嫁人,從此命運便被那個所嫁之人主宰。
無論小時候在睦州,或是長大了回京城,她都知道自己會嫁個官宦之家,也許是讀書人,也許是富貴閑人,但無論嫁給誰,她不想變得和她所見的婦人那樣庸俗。
每日只是打扮,買絲綢,買金銀,三兩一群開始說那個不在場的人的閑話,說來說去也都是后院那些事;
回來與夫君拌嘴,一邊對夫君不滿,看不慣妾室,一邊又敢怒不敢言,于是開始無休止的抱怨、數落,一心想著兒子大了、出息了給自己出氣,可當家作主的到底是父親,兒子大了,也并沒有出息,自然也不敢忤逆父親的。
那個時候的婦人已經成了婆婆,她終于將目光投向了一個能讓自己占上風的人,便是兒媳,于是她開始調教起兒媳來,成了一個讓兒媳詛咒的惡婆婆。
她不想過這樣的一生,她夢想中,該嫁一個人中龍鳳的男子,兩人心有靈犀,志趣相投,她會永遠站在他身后,陪他度過風雨,而他也不做那高高在上的夫君,知曉她的不易,為她撐起另一片天空,他們會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
可是后來,她一步一步成了那個自己很恐慌的形象,她就是那些庸碌婦人里的一員,甚至還不如她們,她們不高興了還能和丈夫拌嘴,她們好歹還有安身立命的兒子,自己什么也沒有。
蘇見微看著遠方無奈道:“夫唱婦隨,我想又有什么用?”
“可日子是兩人過的,你若喜歡這里,我們時常過來又有什么不好?或者等我五十就退仕了,我們就搬過來。”陸紹寧說。
蘇見微搖搖頭:“我不在乎去哪里,若有一心一意相伴的人,一同喝粥拌咸菜也好;若是同床異夢,相看兩生厭,就算做誥命又有什么意思?”
陸紹寧聽后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沉默半晌,站定,看著她說道:“嬌嬌,那含嫣姑娘的事,我實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時此刻,我只想告訴你,我要和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們就做那樣的夫妻,誰都不要背棄,好么?”
蘇見微的心不由自主被撩撥,被觸動,她開始想:真的嗎?
他真的這樣想?若他真的這樣想……
她低頭一笑:“你若這樣想,我自然不會辜負。”
但他已然再沒有年輕時的誠摯,她也就只能割舍,然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