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微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連她自己都意外的聲音。
她竟然說和離。
好端端的為什么和離?和離了做什么?她和蘇家本就關系淡漠,如今在陸家也是高嫁,更何況兩人還有個女兒,她說和離不是瞎胡鬧么?
可是她竟也沒有改口。
大約是想到,她真的好討厭這樣的日子,真的好討厭這樣的人生,她想回睦州,想見外公外婆,想做回自己。
陸紹寧看向她,最初帶了幾分詫異,隨即這詫異又很快消散,一邊將外衫去衣架上掛好,一邊問她:“你確定么?”
“我確定?!?/p>
其實她并不確定,只是此時,竟有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
陸紹寧好似無所謂,回道:“好,你的嫁妝也可以帶走?!?/p>
蘇見微沒想到他回答得這么干脆,甚至和離后財物如何安排都已決定好。
或許,他已在腦子里預想過這事?
從什么時候呢?
從她生女兒的時候?從他漸漸冷漠,不再進她房間的時候?
再或是她心生怨忿,不再主動關心他起居的時候?
總之,原來他比她更早想分開。
她心中又突突冒出好多怨氣與失落來,不知道曾經兩人的婚姻算什么,曾經新婚時的柔情他又是否有一絲掛念,以及他的親生骨肉,他為何連一絲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她對他來說算什么,女兒又算什么?
但她不是那種會破口大罵的人,看著他好久,才說道:“小七我也想帶走。”
這會兒陸紹寧抬眼看向她,那眼里有審視,有被冒犯的怒意,還有一種上位者的威懾,最后他露出一絲仿佛帶著輕蔑的笑,語氣冰冷道:“你愿帶就帶?!?/p>
一根弦在蘇見微心中“啪”地斷掉,她猶如被人往心口重擊,清晰的事實告訴她,他真的不在意她,一絲一毫都不在意。
其實她也早就不在意了不是嗎?
從他對她冷漠,從他怪她生女兒,從知道他夜宿青樓,她就已經痛苦無數次了,以致后來聽說他置外室,她已經能平靜應對。
再到如今他輕而易舉同意和離,又有什么意外的?
一切都只是不甘而已,但事實如此,也沒什么好不甘的。
她將這種內心的激憤和挫敗壓了下去,絲毫沒表現出來,以同樣平靜的口吻問:“和離書你找五叔來寫么?辦好后,容我幾天收拾東西就行,小七不懂事,性情乖巧,應該也不會鬧騰?!?/p>
“嗯,明日辦吧,今日太晚了,我也累了?!彼f著,揉了揉肩頭。
蘇見微不在意他累不累,也懶得問一句“喝花酒也會累?”,她只是不咸不淡道:“那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p>
說完就轉身走了。
直到邁出起云堂的庭院,她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過來關心他的,是想問問他,為什么忘了女兒的生日,這是她自周歲之后,第一次整生日,他這個父親卻不在。
到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些未出口的話也不必說了,一句“和離”,就這樣輕而易舉被提了出來,又平靜地達成共識。
這事十分驚駭,陸家是侯府,蘇家雖已沒落,卻到底有個世家大戶的殼子,他們二人也是京中讓人稱贊的和睦夫妻,卻平地起驚雷一般要分開。
但此事已成定局了,再驚駭也是,因為她和陸紹寧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說過的話再無反悔,他們會將這事推行下去,按商量的完成。
她回了房,卻不可能睡著。
也不曾洗漱,就去了女兒房中,她在東稍間,小七就睡在西次間,陸紹寧許久不曾來過夜,奶娘也同睡在西次間,陪著小七。
她進去驚擾了奶娘,奶娘忙要起身,她輕聲道:“春娘睡,我看看孩子?!?/p>
春娘困倦,打了個哈欠便又沉沉睡去,蘇見微坐在床邊,看著沉睡中的女兒。
她知不知道她父親并不在意她母親,也不在意她呢?她對這事有認知嗎?
她會懂和離的意思嗎?會懂母親要和離,還要帶走她,代表著什么嗎?
她原本是侯府的小姐,離開了陸家,沒有了父親,等著她的是什么?
對,離開了陸家,她們母女要去哪里呢?
蘇見微其實是想過這個問題的,大概是因為很早很早,當她想遠離這痛苦的時候,和離的念頭就曾冒出來過。
只是覺得這想法太不可能,所以只是想想,從未認真分析。
如今覺得,她最想回睦州,帶著小七陪伴外公外婆晚年。
她是在外公家長大的。她出生在一個不好的日子,三月初三,加上出生后右肩有一處青色胎記,家人說形似烏鴉,顯得詭異。
那一年開始,祖父身子總有不適,父母在問過大師之后將她送去了睦州外祖家,說江南的風水能洗她身上煞氣。
正好外公外婆只有她母親一個女兒,老來孤單,對此欣然答應。
這一去,去了十六年,她十七歲,等到族中堂姐病逝,兩家都不想失了定下的姻緣,所以父母將她接了回來,與陸紹寧見面,由她來完成這姻緣。
她原本是抗拒的,憑什么要嫁給堂姐夫,憑什么以前對她不聞不問,現在卻要讓她來嫁一個不認識的人?
她早已習慣江南的山清水秀,一點也不喜歡京城,也十分思念外公外婆,每日都想回去,而且……她知道外公有意將她許配給自己的學生孟思遠,她自己也覺得孟思遠很好,心中其實是有婚配人選的。
可是,見過陸紹寧之后,一切都變了。
先前許多不滿和怨懟都沒了,她想要嫁給陸紹寧……大概當初,她對陸紹寧是一見鐘情的。那一瞬的怦然心動,能壓住所有。
那時如何能想到,短短六年,自己坐在女兒床前,想著和離后的去處。
就回睦州吧,父親遠在嶺南,顧不了這邊,母親性情溫順,作不了她的主,她可以順利和離,然后回睦州去,再不回來。
這樣想著,她呆呆坐在女兒床邊,望著如豆的燭火,回首京城這六年多時光,只覺滿心悵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到了自己床上,卻仍無心入睡,只好拿出書來看,看到“昨風一吹無人會,今夜清光似往年”的句子,不知怎地就濕了眼眶。
這一看便看到四更天,待四更鼓聲敲響時,她如夢初醒,猶豫是脫衣睡一會兒,還是索性就不睡了。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劇烈的拍門聲,聽得人一驚,連熟睡的小七都被驚醒,發出輕哼聲。
奶娘也醒了,伸手拍哄小七,隨后問這邊的蘇見微:“夫人,這是哪里的動靜?”
蘇見微也不知道,對陸家來說這從未有過,是什么人,這大半夜的似要拿人一樣砸門?
這兩年,京中并不安穩。
先皇病逝,皇上怯懦,太后當政,隨后便開始大肆提拔外戚,打壓宗室,宗室諸王不乏聲討者,換來的是大片殺戮,各種的謀逆案就沒斷過。
短短三年,先后有五位王爺伏誅,每次謀逆案都能牽連一大批人,太后重用酷吏出身的郭賢,人稱“羅織宰相”,誰也不知下一次被捉拿的人是誰,也不知什么時候輪到自己,是以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當然,陸紹寧看上去是不必怕的,他很早就得了太后寵幸,升任大理寺丞,甚至因太后私養男寵,有人說陸紹寧也是憑著俊美容顏上位。
兩人夫妻情分雖已不在,她卻知道以他的才能和心性,絕不屑做個佞臣,只是對這些流言,她不曾聽他辯駁,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
不管怎樣,按理陸紹寧不會有什么事,可聽見這砸門聲,還是讓人驚惶不安。
蘇見微放下書,朝那邊的奶娘道:“你們睡,我去看看?!?/p>
她這一晚本就沒睡,連釵環都沒取,出去倒是十分方便。
她聽見門房已經將門打開,好似一群人往起云堂而去,還有吆喝聲,待她走到院中,值夜的鶯歌也從房中出來,可見她也聽到了動靜,覺得不尋常。
“去拿燈來,我去看看。”蘇見微說。
鶯歌忙去拿燈,待兩人提著燈剛走出院門,卻有媽媽從起云堂那邊急走而來,見了二人,說道:“夫人,不好了,剛才永興過來,說大人出事了,滿頭滿身的血,現在抬著去起云堂了!”
“怎么出的事?”蘇見微一聽,立刻加快了腳步,一邊往起云堂去,一邊問:“大人還清醒嗎?是從外面送進來的?大人不在府上嗎?大夫請了沒?”
“這……”媽媽答不上來,為難道:“永興他沒說……”
蘇見微心知媽媽只是匆匆來傳話,并不知詳情,便不再問,趕緊去往起云堂。
起云堂早已是一片亂哄哄,有院里的丫鬟小廝,有前院進來的護衛,有身著輕甲的軍士,而陸紹寧已被抬到了床上,人是昏迷的,臉色煞白,渾身濕透,頭上、臉上、衣服上既是水、又是血,竟有一種不知是死是活的可怖模樣。
她連忙問是否請了大夫,又讓府上懂些外傷醫治的護院來看看,忙亂中,總算知道了事情大概:
巡城禁軍巡夜時經過飛虹橋,聽見落水聲,過去一看,發現水中有人,他們將人救起,認出竟是在朝官員陸紹寧,肩頭有暗器傷,頭又受重創,人早已昏迷,他們見他傷重,襲擊者早已不知去向,只好先將人帶了回來。
蘇見微再問永興,才知陸紹寧竟是孤身一人在外遇襲,永興甚至連他什么時候出門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