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樹冠縫隙滲下,濺出細碎薄熱,尖銳蟬鳴在耳邊鋪陳成一層密不透氣的幕墻。
兩人回到教學樓時,老秦正在開一個簡短的班會,大致內容就是讓大家收心,新學期馬上就要開始了,高二又是高中成績的分水嶺,作為重點班不能被別的班超過之類的話。
見他們領完校服回來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大致我就講這么多,你們都是自覺的學生,學習方面不用我多操心,至于除學習以外的事——”
老秦環視班級,輕笑一聲,茶杯被放在講臺上,發出輕微的“咚”聲。
“青春期嘛,有心思很正常,但哪個更重要,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不輕不重的語氣,是勸誡,也是警告。
臨走前,他特地叫高鶴昕出去,說要和她談點炸雞外賣的事。
高鶴昕的座位被安排在寧酒的右側,前者哭喪著臉和寧酒說了句完了,不情不愿跟老秦出去后,教室重新沸騰起來。
“你說老秦為什么突然說最后那句話?”有人八卦的嗓音響起,眾人的眼神望向最后一排的男女生,“會不會是你倆的事......”
“去你的,劉成棟你別瞎說,老秦還在外面!”
男生先繃不住了,抬腳朝那出聲的人踢了一下,引得周圍兄弟一陣哄笑。
班會結束后,走讀的同學回家,寧酒整理書包的動作拖了點,教室里只剩下三兩個整理圖書角的同學。
“嘖,真難追,一個大美女天天往樓上跑,我看得都心疼了。”
“要不說是高嶺之花呢。”
“高嶺之花也不像他那樣吧,我看他性格脾氣都很好。”
“性格好,不代表人好追啊寶貝,上次期末考又是級第一,心思根本不在戀愛上。”
兩三個女生整理完圖書角,靠在課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其中一個女生想到什么似的,望向身旁扎著人魚辮的少女。
“誒,遙遙,你和他是初中同學吧,以前有見過他談戀愛嗎?”
方才還有些嘈雜的氣氛瞬間屏息以待,陳珀遙感受到如聚光燈般驟然投過來的目光,語氣不自覺鄭重起來。
“印象中沒有,”她說,“但其實我和他也是初三才在一個班的,我聽說,只是聽說——”
她特地賣了個關子,停頓幾秒,直到有人忍不住催她,才不急不緩展開一個神秘的微笑。
“喬爸爸原來是京市市委那邊的職務,三年前從那兒調職過來,喬柏林才跟著轉學來的。”
“......臥槽?”
驚駭的倒吸聲變大,聲音卻小了很多,再談了什么內容已然聽不真切。
“呲”的一聲,最后一本要預習的書被整理進書包里,寧酒拉上書包拉鏈,單肩背著就要離開,被陳珀遙叫住。
“那個...寧酒?”
循著聲音望過去,陳珀遙友好地朝她笑了笑,用手指指向她課桌的方向。
“我們班的圖書角,有沒有興趣參與一下呀。”
寧酒走過去,陳珀遙立馬上前,熱情介紹圖書角的來歷。一開始班級有一半同學認為理科班不需要創立圖書角,在老秦和喬柏林的極力堅持下開始嘗試,現在的圖書角幾乎有每個同學捐贈的書籍。
“你平常喜歡看書嗎?”陳珀遙的腿在課桌腳邊晃呀晃的,“喜歡的話也可以捐書,或者從里面拿,哦,對了——”
她跳下課桌,選了幾本的書脊指給她看:“除了同學捐的以外,還有幾本是在圖書館借的,但咱圖書館的書都挺舊了,要是挑這些書,注意不要做標記就好。”
寧酒按照陳珀遙的指引在自愿捐書協議上簽字,并承諾明天會帶幾本看過的過來,后者立馬揚起一個大笑臉,朝她拋了個飛吻。
“啊呀,長得這么可愛,人還這么好,太喜歡你啦!”
寧酒從教室走出去的時候,恰好金烏西墜,寂靜的學校因為放學生機勃□□來。
八班所在的位置離樓梯口有些距離,因為是最后一幢教學樓的緣故,朝南望透過小片榕樹綠化帶,恰好是操場。
有幾個男生在籃球場打籃球,剩余零星幾個人圍著操場圈跑步。
她的視線不經意滑過被榕樹遮擋的地方,發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夏風勾勒出他勁瘦的腰部線條,少年挺拔的背影如同一株旺盛生長的松竹,隨著他跳躍擊打球拍的動作晃成聳峙剪影。
網球拍揮動。握拍,發球,回擊。
干脆利落,一氣呵成。
對面的李銘源打了幾個回合有些吃不消,比了暫停的手勢,喬柏林手里還拿著網球拍,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說著什么,前者笑著肘擊他。
青春的蓬勃朝氣幾乎快要溢出。
寧酒眨了眨眼眸,注意力不知什么時候被夏風吸引。
準確的說,是被夏風吹皺的,少年藍白色的校服。
夏季校服輕薄,風稍微大一些,他勁瘦有力的腰背肌肉就被勾描得十分顯眼,一眼就能看出是經常鍛煉才能練成的薄肌。
他的腰,很好。
想起今天在江瀾實驗,關于他的名字就被不同人直接或間接地提及了太多遍。
毋庸置疑的,老師與同學眼中的,校園紅人。
也許一開始是因為他的名字,但現在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
寧酒對他提起了一絲興趣。
雙手握在一起,大拇指與食指合并伸出,比成手槍的形狀。
她微微瞇起一只眼睛,對準喬柏林的背影,大拇指作出扣動扳機的動作。
砰。
榕樹上的鳥雀被驚動,撲簌扇動翅膀,飛離枝干。
“柏林?你看什么呢。”
短暫的恍神,HEAD Tour網球貼著喬柏林耳側劃出一道風聲,落地彈起,清脆的聲音在場地上回蕩。
N比0的局面終于被打破,李銘源卻沒感到開心。
喬柏林這明顯是走神了。
少年碎發飄動,沒立即回應,頓了兩秒,倏而轉頭。
高大的榕樹幾乎遮斷了視線,枝葉間漏下斑駁的光。
再往上看,幾只鳥雀被驚起,撲閃著翅膀,光影被攪碎。
腦后的灼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甚。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狐貍。”
“狐貍?我們學校生態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李銘源被這話提起興趣,順著喬柏林的眼神望過去,除了榕樹什么都沒望到,語氣失望。
“不對啊,狐貍怎么可能會在樹上?”
榕樹枝晃出模糊輪廓,被遮擋的走廊南側,寧酒沒料到喬柏林會驟然轉頭,心臟猛地跳動一下。
轉念一想,有榕樹遮蔽,他往這里看的時候,壓根就看不到她。
但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只是看了眼就被察覺,這人的感官也太敏銳了。
撤開視線,寧酒背著書包下樓,八月末的空氣濕熱得發黏,貼在皮膚上不肯散去,胃里隱隱作痛,是沒按時吃飯留下的舊毛病,但已經習慣了。
兩排槐樹底下,不少學生正拿著不同的牌子吆喝,不時有被吸引的人停下看幾眼,隨后在小桌板的白紙上寫著什么,有幾個社團還是很火爆的,比如舞蹈社、模聯。
有一塊區域尤甚,周圍擠滿了人,鞋底將草坪踩得扁塌,人影交綽間,甚至看不到負責人舉的牌子。
她對于社團沒太大興趣,繞著槐樹旁邊的空道走。
因此也忽略了,被舞蹈社圍在中間的男生,不經意望向她時,炙熱粘稠的眼神。
“甜酒!!!舅舅在這里!”
還未走到校園門口,就聽到了袁良景豁亮的聲音,回蕩在江瀾實驗的大門口,甚至隱隱能聽到回音。
還在等孩子放學的家長都不由朝他望去,寧酒恨不得立即沖過去把她那便宜舅舅的嘴給堵上。
“袁,良,景,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大庭廣眾之下叫我小名。”
她氣勢洶洶地沖上去,用警告的眼神威脅他,只是那雙眼睛圓圓的,怎么看都沒有威懾力。
袁良景看著自己的外甥女,深覺從小給她取的外號簡直太貼了。
“好啦甜酒,不要生氣嘛,公交車都要被你氣走了,”他順手撈過寧酒的書包,顛了兩下,驚訝道,“你開學第一天書背這么多書回去?”
江城和嶺城的教綱不太一樣,要盡快適應,當然要做比別人更多的準備。
寧酒:“你不懂。”
袁良景頗為贊同地點頭:“舅舅從小到大都是學渣,小的時候不懂你媽的腦回路,老了之后更不懂你的。”
袁姝與袁良景出生于嶺城一個普通家庭,袁姝讀完高中后去了外省念大學,袁良景與其說是沒那腦子,更不如說是沒那心思,在高中畢業之后就到江城開了一家甜品店過日子。
這日子清閑,但也清貧,如今年過三十還是標標準準的月光族一枚。
38路公交車正處于下班高峰時段,搖搖晃晃地開過來,又人擠人地開走。
江瀾實驗位于商業市中心,袁良景開的甜品店則位于邊城區的一個鄉鎮街道。
雖說是鄉鎮,但早高峰時期也有許多從鄉鎮來回市區的上班族,人剛走一波,又來一波,公交車終于到達蓉葉街時,寧酒艱難地穿過人群下車,聞著公交車上潮濕悶熱的空氣,感到呼吸不暢。
最近胃痛好像變得嚴重起來了。
袁良景背著被擠得歪歪扭扭的書包下車,沒聽到身旁人的聲音,轉過頭望見寧酒嘴唇發白的神色,就知道她的胃病又犯了。
臉色幾乎是一刻變得凝重起來,他空出一只手扶著寧酒走進狹窄的小路,繞過隨處停放的電瓶車堆和成堆的空塑料瓶,走進拐角的甜品店,熟練開鎖。
風鈴乍起,腳步沒停地從后廚提前把做好的晚飯端到甜品店桌上。
“甜酒,你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袁良景麻利地抽出筷子放在飯碗上面,熱了肉末茄子和青菜炒香菇到桌上,語氣凝重,“小小年紀就得胃病,我怎么和你媽交代——”
“她又不在意我,為什么要和她交代。”
袁良景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寧酒截斷。
少女的聲線清脆,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菜冒著熱氣,臉都被疼白了,硬是沒動筷。
“心情不好,不想吃了。”
嗓音仍是那樣柔軟,只不過動作卻是截然相反的干脆利落。
袁良景一看又不小心把這小祖宗惹毛了,連忙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回去,從保鮮柜里拿出一塊櫻桃布丁放在她面前。
“今晚再不吃,待會兒疼得要睡不著了,”他撕開布丁的塑封膜,遞給寧酒叉子,“先吃點甜的,等心情好了,再吃飯。”
寧酒看著眼前的櫻桃布丁,果然不說話了。
袁良景太了解寧酒的性格了。
這姑娘看起來軟,實際上性子特硬特軸。
袁姝遠赴德國工作,她自己又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城,心里篤定認為是父母不在意她了,對自己狠心的程度,連袁良景看了都心驚膽顫的。
不過嘛,還是有法子治她的。
寧酒對其他食物的食欲不高,甚至常常自/虐般地到了飯點不吃東西,但對于甜食,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
想到這兒,袁良景將手握成拳放在嘴角。
要不說這是他外甥女甜酒呢。
他半倚在對面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緩緩鋪展的晚霞,云層起伏如潮,心底悄然生出一絲擔憂。
也不知道以這姑娘的脾氣,以后要來個多細致用心的小子,才能照顧好她。
“舅,你想什么呢?”
寧酒含糊的聲音把袁良景從想象中拉回,后者尷尬地笑了笑。
總不能說剛剛在想未來外甥女婿會是什么類型吧。
寧酒吃甜食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笑,眉眼都跟著軟下去,那雙眼因此顯得愈發澄亮,帶著點被糖融開的溫度。
大概猜到袁良景心里想的不會是什么好事,她冷笑一聲。
“你要沒什么事,我就去寫作業了。”
開學第一天,其實也沒什么作業可寫,無非就是把江城高一的功課復習一遍。
“誒,等會兒,甜酒,”正巧有一桌客人要結賬,袁良景“嗖”地一下站起來,收完賬將碗碟端到后廚再回來,“你膝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還是被看到了。
寧酒其實也沒想著要遮,在袁良景的眼神脅迫下,勉強吃了口白米飯,含糊開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膚質一直這樣。”
看著嚴重,實際過兩天自己就會好。
寧酒早就習慣了。
聽她這么說,袁良景的表情非但沒有變得輕松,反而更嚴肅。
“你媽出國了,爸又還在嶺城沒回來,現在我是你監護人,你要聽我的話知道沒?”他用嶺城當地的口音教訓她,想盡量擺出大家長的威嚴,但還是欠點火候,“要是等寧軒從嶺城過來,看到你這里疼那里腫的,我不就死定啦,你丫頭別害我。”
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傍晚鄰近六點鐘,“良景甜品”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玻璃門被輕輕推合,“OPEN”的吊牌在光里一轉,翻成了安靜的“CLOSED”。
寧酒懶得再和他扯皮,吃完最后一口蛋糕,懶洋洋地說了句上樓看書去了,背上書包就往臺階走。
袁良景租下的是一棟商住兩用樓,一樓都是店鋪,二樓擠滿了各色住戶,隱隱能聽到鄰居廚房里的炒菜聲和小孩的哭鬧聲。
寧酒上樓時,隔壁鄰居大嬸正好在門口丟下一袋垃圾,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袁良景跟在后面,聞到味道立馬道。
“汪嬸我不是說了嘛讓你注意點衛生,樓梯就這么窄,把垃圾丟在這兒讓來來往往的住戶怎么走啊。”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
汪嬸一邊說著,一邊把垃圾拋回屋子里,隱隱還能聽到屋子里男人的嘆氣聲,關門前不忘仔仔細細打量寧酒一翻,那眼神讓寧酒很不舒服。
砰的一聲。
門被關上。
在這里住了一個星期,寧酒已經漸漸適應過來,況且如果真要比較起來,這里已經比嶺城的環境要舒適太多。
幫她開門后,袁良景回到一樓后廚洗碗,寧酒獨自走進這間不大的出租屋。
結構簡單,一室一廳布局,聽說寧酒要來江城,袁良景把原本堆滿雜物的隔間簡單收拾了一下,臨時改成了臥室。
原本覆著蛛網的墻壁被粉刷成沁人心脾的淺綠,裂縫間也被他細心貼上印著甜品圖案的細小貼紙,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課桌,用淺米色的簾布隔出床與書桌的兩方天地,晚霞從天窗傾灑而下,光線在簾面上淺緩氤氳,染出一層淡紫的暈彩,整間屋子都隨之柔和靜謐下來。
空氣中縈著淡淡的果香,海檸檬與柑橘的混合,尋常人可能會覺得太過甜膩,但對寧酒卻恰到好處。
她喜歡有關甜的一切東西。
袁良景一個人在江城的生計不說困難,只能說收支剛平,他原本可以選擇不管她,卻還是在聽聞她要轉到江城時,第一時間將責任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一想到這,心臟像被人揪了下,難免有些酸澀。
吃過晚飯,疼痛舒緩很多,寧酒的神經也松懈下來。
江城教材的難度的確比嶺城要大一些,她花了三個小時,將江城高一的數學書翻了一半,剩余的時間開始整理從嶺城帶過來的書,打算挑幾本第二天帶去學校。
正將書往包里塞,桌邊被遞上一盆新鮮的水果,寧酒抬頭對上袁良景的眼神,就知道他對她有話要說。
“我爸又要晚些再過來,對嗎?”
袁良景被寧酒過快的反應噎了一下,準備好的說辭就這么卡住。
“酒吧雖然關了,但還有很多合同上的事要他出面,我保證,他最晚下下周就會回來。”
寧酒面上乖巧點頭,不經意問道:“是有關聞叔叔的事又出現問題了么?”
“那件事其實已經到最后階段了,”袁良景想到什么似的,嘆了口氣,“不過你最近還是別跟聞弈聯絡了,從他爸出事以后,那小子就......”
話到一半,袁良景陡然換一副表情,賞寧酒一個大板栗。
“好啊甜酒,又套我話是吧。”
有關聞興祥的那件事,寧軒一向是一筆帶過,從不在寧酒面前提起。
在自己老爸那兒打探不到信息,這姑娘就在這里等著他呢。
袁良景心中驚駭,佯裝生氣地和寧酒大眼瞪小眼。
后者見計謀被識破,輕哼一聲,用牙簽戳了一塊菠蘿放到自己嘴里,無辜開口。
“套話到一半被發現了,好難受啊。”
“......”
翌日,袁良景怎么說都要騎他那個破自行車送寧酒去上學。
寧酒吐槽他就算屁股騎冒煙了也沒有公交車快,后者只好把治胃痛的藥片提前塞在她書包的最后一層,把書包提到公交車門口后,看著她上車。
“甜酒,記得好好吃飯!”
這是記憶中,袁良景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寧酒只當尋常絮叨。
誰知公交車就要關上,他臨時加了一句新的:“也記得和新同學處好關系!”
發動機的轟隆聲響,將他最后一句話隔在了蒸著熱氣的車窗外。
邊城區與市中心有些距離,再加上早高峰堵車,寧酒六點鐘出門,嘴里含著面包片走進教室時,離早讀時間只剩下十幾分鐘。
高二八班的學生已經有一半都到了,一些拿著英語課本自覺在讀,還有一些在邊聊天邊吃早飯,稀疏的讀書聲混著鍋盔煎餅的香味一并朝寧酒襲來。
高鶴昕一邊嚼著肉松煎餅,一邊看著英語書最后的單詞表,肉松煎餅在立著的書后騰騰冒熱氣,見寧酒來了,她嘴里含糊和她打招呼,隨口問道。
“你書包怎么比昨天還鼓?”
“帶了幾本書過來。”
寧酒拉開椅子,左右看了眼周圍同學課本,先將帶的書放在書桌右側,打算早讀結束再去圖書角登記。
“今天是英語早讀?”
高鶴昕“嗯哼”一聲:“一三五是譚姐的,二四是老秦的。”
譚莘莘是高二八班的英語老師,也是江城的特級教師之一,兩年前江城的文科狀元就是她帶出來的。
正好到七點半,早讀的聲音變大,譚莘莘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趕來教室巡查。
伴隨早讀鈴聲,寧酒猛地感到身后一陣勁風掠過,旁邊傳來高鶴昕揶揄的聲音。
“李銘源,這才剛開學就掐點,不給譚姐面子?”
“害,別提了,都到校門口發現沒穿校服,又折回去拿了......”
李銘源手里攥著的校服還皺巴巴的,一副“舊事不愿重提”的心酸模樣:“我真服我那便宜老爹了,昨天明明提醒他要提醒我的。”
“提醒他要提醒你?這對嗎???”
“對啊,怎么不對,”李銘源著急忙慌從書包里翻出英語書,“老林不是說生物進化都是優勝劣汰嗎,怎么我爸記憶力不好這件事到我身上反而變本加厲了,所以說我學不好英語不怪我就怪我老......”
“嗯?怪誰?”
譚莘莘的嗓音在李銘源旁邊涼涼響起,后者立馬裝耳背,把英語書拿到桌上開始讀。
“undertake undertake 從事,analysis analysis 分析......”
“李銘源,你書拿反了。”高鶴昕提醒道。
“......”
早讀結束,李銘源就迫不及待站起身和高鶴昕理論,后者慢悠悠地回擊,陳珀遙一臉早就習慣他們吵鬧的表情,起來收英語作業。
她和寧酒同屬一排,看到寧酒右上角放著的書時,表情愣了下。
“這是你今早借的書?”她問。
寧酒還在劃早讀時候沒讀對音標的單詞,聽到她的問題下意識答:“不是,我今天準備帶到圖書角的。”
陳珀遙沉默一瞬。
“那還真挺巧的,”幾秒后,她的語氣恢復笑意,“圖書角里有一本剛好和你帶過來的一樣,我還以為你是在那兒借的呢。”
寧酒的筆停了下來。
這放在平常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像《小王子》《傲慢與偏見》什么的幾乎每個班級的圖書角都會有,可她已經提前想到這個問題,所以挑的都是在網絡上都搜不到的冷門書籍,結果還是撞了。
“這樣嗎,”她想了下,“那我明天再換一本?”
“不用那么麻煩啦甜酒,”陳珀遙親昵自然地摟了摟她的胳膊,“我等會兒就幫你登記,有兩本一樣的也挺好的,那本書自從喬柏林帶過來之后,在我們班還挺搶手——”
“甜什么?”
“什么酒?”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李銘源與高鶴昕驚愕的嗓音一同響起。
陳珀遙像是才意識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朝寧酒眨了眨眼睛。
“我昨天放學的時候聽到有人這么叫你,覺得還挺順口的就也叫了......”
就說讓袁良景不要說得那么大聲了,這下是真的暴露了。
一個拄著手拐一瘸一拐的男生從倒數第二排站起來,路過李銘源的課桌,騰出一只手,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Hello班長好久不見,”李銘源找到自己的暑假作業遞給祁瑞衡,瞧見他那凄凄慘慘戚戚的模樣,沒忍住調侃,“不是說發朋友圈去征服黃山的嗎,怎么先被黃山給征服了。”
“別提了,”祁瑞衡說起這個就欲哭無淚,“剛發出去的后一秒就踏空了,幸好旁邊有護欄,以后再也不敢邊發朋友圈邊爬山了。”
李銘源作感同身受狀點頭:“我充分理解你,我和你說我這幾天可倒霉了,昨天剛被柏林虐了一個半小時網球腰酸背痛的,今早又忘帶校服......”
他抬起手臂,做出齜牙咧嘴的動作:“不是我說,一個暑假沒見,柏林打球動作越來越猛了,根本接不住啊。”
祁瑞衡扶了扶臉上的眼鏡,一臉無奈的表情。
和喬柏林對線網球這事他高一時候也干過,至今有感,不比爬黃山輕松。
“聽到了我的名字?”
耳邊傳來清冽的嗓音,祁瑞衡驀地感到手上一輕,原本抱著的一沓作業本瞬間被分走一半。
身為班長兼語文課代表,祁瑞衡負責收陳珀遙與李銘源兩組的語文暑假作業,原本這活對于他來說當然不吃力,只是現在一只手還要拿著手拐,雖然嘴上沒說,但手臂還是有些酸痛的。
他感激地望向幫他分擔一半壓力的喬柏林,卻發現后者的目光躍過他,淡淡望向窗邊。
還沒等他細細斟酌,喬柏林就將目光收了回來。
耳邊傳來李銘源嬉皮笑臉的回應:“在說你打網球猛呢,都可以參加聯賽的程度。”
還沒等喬柏林說話,他又補充道:“不過你這日程也沒時間參加網聯了吧,數高聯入選之后就直接進CMO全國總決賽,CMO要是還保持前列,還有機會去國外參加IMO......”
喬柏林:“數高聯的成績還沒下來。”
“誰不知道你的水平啊,**不離十的事。”
“得了李銘源,少給柏林壓力,”祁瑞衡打斷李銘源的話,顛了顛手里的作業本,“怎么還少一本......”
“是差我的嗎?”
靠近窗邊的少女開口,陽光正落在她的側臉,皮膚白凈柔潤,細密的睫毛在眼瞼投下陰翳,勾得眼尾又細又長。
祁瑞衡看到她的樣子愣了下,就見寧酒迅速從書包里翻找什么,將一疊用夾子夾好的打印紙遞到他的方向。
“我沒找到語文暑假練習的實體書,就打印了電子版的,辛苦你幫我交給秦老師啦。”
話語是與面容如出一轍的軟糯輕緩,祁瑞衡感到喉口緊了緊,想接過來時,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比他更先伸過去。
“瑞衡沒手拿了,我來吧。”
指尖相觸,指端勾動紙頁,無名指內側一道薄繭滑過她的指背,干燥、粗糲,帶著訓練過的觸感痕跡。
那點酥麻在指腹散開,宛若溫水暈開一圈圈漣漪。
寧酒頓了下,最終還是朝喬柏林輕聲說了句:“謝謝。”
“應該的。”
上午兩節課竟然都是期初測試,下課鈴聲一響,哀嚎聲此起彼伏,可再怎么雞飛狗跳,大課間照舊得上,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如期而至,操場在一片集體吐槽聲中被人潮填滿。
九月初的天氣,空氣仍舊粘稠悶熱,日光照在臉上睜不開眼睛。
高鶴昕和寧酒互相涂好防曬霜后匆匆下去,一排排的隊伍已經列好,其中高二八班的隊伍最整齊,很容易找到。
開學的升旗儀式是最重要的,也往往決定著新學期的基調,這一天升旗后的演講由喬柏林來做,情理之中。
陽光晃得厲害,襯得少年身型越發疏朗挺拓,他站在二樓話筒旁,藍白校服干凈利落,袖口整齊,襯得他肩背舒展,線條清晰。
夏風吹過清雋眉眼,眼睫生得濃密,眉骨略高,輪廓干凈利落得像被光雕過似的。
慣常的開學演講,無非是總結過去,展望未來;一貫高亢,語氣昂揚,到了末尾也不免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動員令。
原本都已經預料到這是最無聊的環節,有人甚至盤算著要不要趁機打個盹,可當他開口的那一刻,原本渙散的目光與心神便像被線牽著,一齊回了神。
“夏總如期而至,我們會在六月,迎來與自己共振的季風。”
喬柏林的聲音好聽,不是那種刻意壓低的聲線,也沒有過于昂揚的熱烈。
語速從容,咬字清晰,落入耳中,就讓人想到夏日里咕咚冒著氣泡的汽水,很解渴。
整個操場短暫地安靜了半拍,寧酒感到原本隊伍里幾個站得東倒西歪的學生,也下意識站直了身體,朝他望過去。
大概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寧酒想。
這種話在他口中說出來不像在激勵。
像在念情詩。
演講結束,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整齊的方陣很快散成零星的人影,眾人沿著相同的出口涌動,樓梯間被空氣都擠得發悶。
夏末沸熱,校服本身就薄,稍微磕碰下就容易變皺,周遭汗味越來越重。
寧酒不動聲色地從旁邊的男生邊上挪開,剛換到另一排隊伍,前面的人群停了下來。
排在她前面的一個女生被烈日烤得發紅,細汗密布在額角,順著鬢發一滴滴滑落,整個人都有些支撐不穩,卻仍笑著和同伴打趣。
“早知道我們再晚點排隊了。”
同伴看向她。
女生牽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這樣就可以排在喬柏林旁邊,在他面前中暑暈倒,他接住我,然后送我去醫務室,從此開啟一段和男神甜甜的校園戀愛。”
“噗嗤,”同伴笑著回她,“你心態還挺好。”
隊伍緩慢向前挪動著,那女生喘了幾口氣,勉強再走了兩步,上樓時腳下一虛,整個人倏地一歪——
在寧酒眼前倒了下去。
-
“中暑加上迷走神經性暈厥。”
醫務室內,校醫從藥柜里翻出一支藿香正氣水,用棉簽蘸著酒精擦拭女孩的額頭,對寧酒道:“幸虧你送得及時,不然再晚點可能就得輸液了。”
“對了,”處理完初步退熱措施,校醫才反應過來,抬頭左右看了眼,“是你一個人扛過來的?”
寧酒補充道:“還有一個女生的,她現在去找老師了,我就先扶過來。”
校醫停下手里的動作,看了她一眼,語氣里帶出點沒藏住的驚訝。
“兩個小姑娘?那也很厲害了,看不出來啊。”
看著細胳膊細腿的,力氣還挺大。
她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寧酒大概也猜到她的意思,笑了笑沒回應。
從社會角色理論來看,人們傾向于將社會行為與性別身份掛鉤,所以英雄救美的“英雄”變成了看似柔弱的女生,就容易引起認知失調。
校醫的眼神落在寧酒青紫的膝蓋上,面色凝重起來:“哦呦,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剛剛送人的時候撞到了?”
寧酒也看了一眼,應該是昨天開學的時候被那個男生撞到后留下的,體質的原因,過了一天不僅沒好,反而看上去更嚴重。
“不是的,”她和校醫解釋,“我體質就這樣......”
“小姑娘,我這里正好有支沒開封的,你直接拿走吧。”
寧酒還沒說完,校醫就熱情地翻出一支白色藥膏給她,她道了聲謝,抬眸注意到病床上的女生亮晶晶地看著她,想要說什么,最后還是靦腆地沒開口。
她朝醫務室走去,離上課只剩兩分鐘,腳步有些急,沒注意到那扇門不知何時已被推開一條縫。
快步到門口的瞬間,門猝不及防被打開,兩人幾乎迎面相撞,寧酒肩頭被及時扶住,才穩住身形。
肩膀被輕輕扶住,鼻尖堪堪擦過校服領口,少年蓬勃的氣息在瞬間彌漫開來,不同于其他男生那樣的汗味,淺淡木質香的味道在鼻尖晃了一圈,又很快被風吹散。
“柏林?你來替秋哲拿晨檢表嗎?”
校醫顯然認得喬柏林,語氣立刻柔和了幾分,病床的女生沒想到自己一語成真,抬眼望向門口突然出現的喬柏林,想極力掩飾情緒,耳根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
喬柏林沒有立即應下。
他沉靜的眸光從校醫轉移到寧酒身上,后者只得打招呼。
“好巧。”
“不巧。”
兩人重新拉開了距離。
躁動的夏風沿著長廊掠至門扉,帶起被陽光烘出的青草氣息,懶洋洋的。
他的聲音貼著風的脊背一并吹來,拂過耳側,如同羽毛掃過水面,漾起癢意。
“我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