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聽見了什么怪話。
他面上罕見地露出一點茫然神色,像是花了一些時間思索:“為何不想告知師尊?是覺得我管你太嚴,怕我束縛于你?”
話音輕輕的。
姜靈本能感覺到他情緒有些不對。
其實剛才那話一說出口,她就有點后悔了,她是第一次和師尊說那樣的話,總覺得有些太直白,有些傷人;但即便如此,此刻聽見徐夢鶴這話,她也有些不太理解。
他為什么會這樣想?
姜靈不是這意思,于是她搖了搖頭:“不是的。”
但下一秒,又聽見他問:“那你近來為何與我疏遠了?”
師尊語氣平和,將她近期的變化一一列出。
第一次,是她避開了他摸她頭的手;第二次,是他以身為陣,她頭一回沒有去找他,說要給他護法。
第三次,她換了劍卻沒有同他說;第四次……
她每一點微小的異樣,師尊其實都注意到了。
即使她都找了借口,但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就顯得反常。
姜靈硬著頭皮,心跳得飛快,又是心虛又是內疚。
然后又聽見他說:
“還有一次,我與郁翎在一處,你過來見到我,轉頭就跑。我起初以為你是怕生,后來聽人說,你那樣更像是覺得我嚴厲,所以想要逃離——
“是這樣嗎?
“你覺得我嚴厲,所以與我疏遠,不想叫我探知你的想法,怕我管你太多?”
姜靈越聽他說,越愧疚。
她做了這么多反常的事,和師尊撒了這么多謊,難怪師尊會這樣理解她的話,自責感幾乎將她淹沒,她覺得很對不起師尊,但她嘴巴太笨了,一著急起來直接語無倫次,只知道搖頭:“不是的。”
那是什么?
徐夢鶴垂目看她。
姜靈是藏不住太多情緒的。
此時她低著眉,金色的眼睛半斂著,眼睫間仿佛有一些水汽,是一副內疚得快要哭了的模樣。
手指絞著裙子,顯得有些局促,豎領剛被撥開,有點亂,露出脖頸,因為皮膚過于白凈,所以上面青色的瘀痕就愈發顯眼。
她站在這里,身量到他肩膀。
是他親手養大的,從只有一點點大,到現在的模樣。
怎么能讓別人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徐夢鶴指節微動,手指又落在她頸間。
大概是害怕他再看她識海,姜靈又往后縮了一下。
但下一秒,
卻見他的手指停在了她領口,并未再往前探。
凌亂的豎領被重新拉好。
“不是覺得師尊束縛了你,那是什么?交了不好的朋友,被他掐了脖子,卻想包庇他,所以怕我探你識海?”他手指還落在她領口,姜靈余光瞧見他骨節泛白,好像用了些力氣。但他聲音卻低低的,很柔和地嘆息,“師尊在保護你啊,怎么不懂呢……”
姜靈緘默著。
其實最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怕徐夢鶴探她識海,發現無情道的事。
她一想到這些,就更愧疚了。
即便他養著她,是因為他有目的,但因為太上忘情,他的目的多半達不成,姜靈無法告知他此事,而他這十年對她的照拂和付出都是真的,她應該要怎么回報他?
原本眼睛就有些濕,這時候就更濕潤了。
她太對不起他了。
她應該說一些好聽的話,讓師尊高興:“我知道師尊是在保護我……”
男人眼眸呈現出一種無機質的灰,平和地問:“那么。你那個朋友是誰?”
不行。
姜靈還是很怕他把郁翎大卸八塊。
剛才還想著讓師尊高興,現在他問話,她又不說話了。姜靈覺得自己太壞了,她太內疚了。
視線更模糊了。
本來蓄在眼眶的淚珠子啪噠一下滾落下來。
空氣里安靜了一下。
須臾。
姜靈冷不丁聽見徐夢鶴道:“你今日和師尊說這樣的話,師尊都還沒哭,你哭什么?”
他不說還好。
他一說,姜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她不愛哭的,但愧疚達到一定的濃度,很難忍住不掉眼淚,原本想憋住淚意,但越想憋越憋不住,眼淚啪噠啪噠啪噠掉得更兇了,甚至還打了個哭嗝。
淚眼朦朧中,她偷摸抬眼。
看見徐夢鶴的表情有些微妙,冷得要命。
有時候她真把師尊惹生氣了,他就是這個臉色,會一改平日的溫和,冰冷嚴厲地訓斥她,但不知道為什么,她感覺他此刻好像想訓斥些什么,但又說不出口,欲言又止。
半晌后,她感覺到一根冰冷的手指按在了她臉上,重重地幫她把眼淚給擦掉了。
然后聽見他道——
“回去面壁罷,
“等你想好了,再來與我說話。”
*
除了剛被撿回來那兩年,姜靈其實不怎么哭。
她長大以后,徐夢鶴就沒見過她流眼淚。
也就是今天。
指腹被她眼淚沾濕,濕漉漉的。
除此之外,還殘留一些她皮膚的觸感,溫熱的,細膩的。
但不管是哪一種觸感,他都不喜歡。
他不喜觸碰旁人。
因此他往水盆邊走,準備將手浸入水里,搓洗干凈。
一向都是這樣。
但不知為什么。
垂眸間,他看見手上晶瑩的眼淚,又想起姜靈剛才的模樣。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腳步,沒再往水盆處走,轉而抬了抬手。
指尖輕輕抵在了唇間——
咸的。
眼淚。
*
姜靈回到住處,花了好一會時間,才將眼淚止住。
她把臨摹好的輿圖放在桌上,然后去了一趟后院。
姜靈平日里不太主動和人交際,所以空閑的時間就相對多一些。
空閑時,她會去后山喂靈獸,又或是呆在后院里——
后院里沒什么東西,但栽了一株藍色的小花。
這花常年開在東海之中,自從整片東海都被封印后,這花便也幾乎絕跡了。
姜靈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株,悉心照料,花費了好多年,到了前幾天它才開了花,姜靈那天高興得在這朵花旁邊蹲了好久,連伸手碰一碰它的花瓣都小心翼翼。
到底是她自己族類的東西,劍靈知道她有多喜歡這一株花。
但這時候,卻看見她拿了個小鐵鍬。
它頓了下:“你要干嘛?你不是很喜歡這株花嗎?”
姜靈想了想:“我想把它送給師尊。”
每次做了錯事,真的將徐夢鶴惹惱了,姜靈就會送他一些東西,以此來表達歉意。
但是她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是徐夢鶴給她的,其實至今,也沒有什么東西是真正屬于她的。
她并不想花徐夢鶴的錢,給徐夢鶴買禮物道歉。
這總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因此,以往每一次,她都會送一些她自己可以做出來的東西,比如說花了好幾天雕刻出來的木頭小鳥,又或者是漂亮樹葉風干后的書簽。
姜靈也知道這些東西沒什么用。
但她太笨了,一句道歉的話翻來覆去說,總覺得還差一些意思,只有再送師尊一些東西,才能將歉意完全表達出來。
姜靈拿著鐵鍬,小心翼翼把藍色小花的根系挖出。
她找了個花盆,決定把花移植進去,之后就回屋去面壁。
但移植完,捧著花盆正要進屋的時候,她眼前一閃。
緊接著,就看見遠處的穹頂上有微弱紅光一閃而過——
這是山下的結界。
每年盛夏,山下都會有獸潮。
方圓百里各種各樣的妖獸、兇獸都會試圖往靈力充沛的天云宗里鉆,數量實在太龐大,幾千幾萬只,導致天云宗上的靈植被損壞,甚至有些弟子被妖獸重傷。
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天云宗都會在山下布一道結界。
這道結界專門用來阻止獸類往天云宗里鉆,生效前,穹頂上會有紅光閃過。
姜靈“哎呀”了一聲。
劍靈:“你哎呀什么?”
姜靈說:“因為我也是獸類呀。”
劍靈:“然后呢?”
姜靈又說:“這結界生效后,能攔著獸類進宗,也能攔著我離宗。”
但她還要去青州呢。
劍靈:“……”
劍靈緘默了一下:“那它還有多久生效啊?”
姜靈說:“半個時辰。”
每次徐夢鶴罰姜靈面壁,姜靈都要面壁好幾個時辰。
她很聽他的話,也知道惹他生氣了,每次面壁也都并不會偷懶,老老實實反思完,然后再帶著禮物主動去找師尊。
但如今山下結界還有半個時辰生效。
倘若她現在不離宗,就要等這結界撤了才能離開,至少也要再等兩個月。
但兩個月實在有些太久了,如果兩個月后再去青州,說不定云鐵都被人拿走了,沒有了云鐵,無情劍就補不上了。
她糾結起來,又開始感到痛苦了。
如果現在離宗,就沒法面壁反思了,她覺得自己更壞了,愧疚將她淹沒,又有點想哭了。
但事情分輕重緩急。
最終她含淚給徐夢鶴留了封信:
「師尊,當您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去青州的路上了……」
*
一盞茶后,姜靈收拾好了行囊。
趕在結界生效的最后一刻,她御劍下山,踩著無情劍沖過了結界。
但不知道為什么。
沖過結界后,卻發覺周圍的環境有些不對勁。
周圍看起來不是山腳下慣有的樣子,姜靈感覺自己好像誤入了某個迷陣里。
但她并不記得山腳下有迷陣。
恰好是這時候。
傳訊符震動了下,她拿出來,就收到一條訊息。
是宗中一位弟子發來的:
【小姜師姐,方才宗中在山腳下布了攔截獸類的結界,因為今年獸潮很厲害,有許多是高階妖獸,所以除了結界外,還額外在山腳下布了一個迷陣,對人族和獸類都生效,但主要是用來困住獸類的。我猜小姜師姐不知道此事,所以想著來知會您一聲,您不要隨意下山。】
姜靈:“……”
姜靈心想,可我已經下山了。
她如今知道了,這迷陣對她并不是很友好,她左看看右看看,很苦惱,不知道該走哪邊。
在原地站了一會。
她聽見身后傳來一陣馬車聲。
那馬車行駛得并不快,路過她身邊,帶起一陣微風。
姜靈側過頭。
就看見馬車停了下來。
駕車的人是富貴,車簾微動,里面的人是——
郁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