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翎身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
他穿著身藤紫色錦衣,顏色鮮妍招眼,露在外面的皮膚恢復(fù)如初,一眼看去,又是平日里那副漂亮惑人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血肉猙獰的影子。
唯獨他的臉上,還有幾道很深很長的抓痕。
皮開肉綻,還沒結(jié)痂。
姜靈腳步微頓。
隔著半開的車簾,視線落在他側(cè)臉。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之前她扇他巴掌時,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
所以……
他每個月都會腐爛一次,但身上那些腐爛的痕跡卻很快又會恢復(fù)如初,并不影響他任何;
然而在那期間,在他身上留下的別的傷痕,卻不會跟著愈合?
姜靈捏了捏指尖。
修士體內(nèi)有靈力,比起常人,傷痕會愈合得快些,但也僅此而已。
她的爪子這樣尖銳,抓出來的傷痕得恢復(fù)到什么時候去?會不會留疤?
她從沒見過郁翎這種情況,再想起來他當時的模樣,還是有點懵;再加上之前扇了他一巴掌,之后就跑走了,現(xiàn)在又措不及防再遇見,她就更不知所措了。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應(yīng),于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反倒是車里那人——
郁翎很自然地撩開車簾,朝她投來視線,漂亮的眉眼彎起來:“小姜師姐。”
他這張臉當真漂亮。
若換成旁人,臉上被撓成這樣,都該毀容了。
但他臉上多了這幾道,卻不顯得可怖,只給他多增添了一點乖戾感,像是剛和人打架回來。但這時候他手肘撐在窗沿,支著腦袋對姜靈笑,整個人很甜蜜的樣子,于是那一點乖戾中,又帶上矛盾的乖順。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讓姜靈想起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看起來像小狗一樣,會攤開肚皮撒嬌,但其實爪子和牙齒非常尖銳,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把人的脖子咬斷,就算看起來可愛又漂亮,但仍舊能讓人感覺到危險。
她不知道郁翎怎么能表現(xiàn)得這樣自然,好像之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她就不行。
她有點局促,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么。
卻又聽見他笑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語氣輕飄飄的,撒嬌一樣。
說完這話,還拉開車門,點了點他身邊的位置:“不上來嗎?”
姜靈思索了一下,剛想拒絕。
但又聽見他說:“如今咱們在迷陣中,這陣法會困住獸類。你自己可能走不出去,真的不同我一道走嗎?”
這話一落。
姜靈原本要拒絕的話又卡在了喉嚨里。
她抿了抿唇。
金色的眼睛抬起來,又看了郁翎一眼——
其實她也不是很怕他。
雖說對他的危險有了些實感,但她的本體是龍。
即使他的修為比她高,但若她完全化作本體,一甩尾巴就能掀起一陣大風(fēng),不說把他打倒,至少與他過招,她不會被他壓制。獸類與人類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之一,就是力量懸殊。也是因為這原因,平日里哪怕她只露出一只龍爪子,宗中的同門就會感到害怕。
她知道他無法把她怎么樣。
她不想上車,只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與他相處。
但他說得對。
四下無人,如果她不和他一道走,別說是去青州了,估計會直接被困死在這里。
姜靈猶豫了一會。
最后她還是點了點頭,抬腳上了馬車。
*
郁翎平日鋪張。
他在山上造了個類似行宮的宅子,身邊有很多仆從,寢殿里的裝潢也奢靡至極。
他穿的用的都是最好最昂貴的,此時前去青州,所乘的馬車也十分氣派,很高。
姜靈跨上去的時候,郁翎伸手拉了她一下。
手掌相貼。
不過只是很短促的一下,等她坐穩(wěn),他就自然地將手收回去了。
姜靈卻注意到,他手指間有些粗糲的觸感。
垂眼看去,就看見他手上的傷也還沒愈合。
這是之前他給她雕刻隱息符時留下的傷。
她眼睫抖了抖。
金色眼睛垂著,盯著他的手,想問他兩句。
但話卡在喉嚨里,又不知道該怎么問,于是又沉默下來。
片刻后。
郁翎指尖動了動。
像是無意間摩挲了下手上的傷口,他視線落在她身上,琥珀色的眼睛像蜜糖,若無其事開口:“我記得小姜師姐不常下山。這是要去哪?若順路,也可同路。”
要去青州。
姜靈心想。
但她沒有回答,哪怕他表現(xiàn)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但她還是感覺有些局促,坐在車里,感覺有些不自在。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于是她偏了偏頭,很認真地和他道謝:“不了,謝謝你愿意帶我出迷陣。但是等出了這迷陣,咱們還是分開吧?!?/p>
郁翎抬眼,正對上她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透亮,璀璨,像澄凈的琉璃。
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
這樣漂亮的一張臉。
郁翎不太想讓她死了。
那要繼續(xù)攻略她嗎?
視線挪動。
他看見她局促地坐在車門邊,和他離得很遠。
她說等出了這迷陣,就要和他分開,像是被之前的事激起了戒心,十分戒備,一副不想和他靠近的樣子。
這要他如何繼續(xù)攻略呢?
郁翎注視著她,若有所思。
他想成仙,無非因為他想要正常地視物,但看著她也是一樣的。
她在他眼中,是唯一正常的存在。
因為那顆玲瓏心,所以看著她,能看見五官清晰的臉,能看見骨肉勻稱的身體。不像看著別人,不管他看著誰,都只能看見一灘猙獰的爛肉。
可是她要走,不想和他呆在一起。
怎么可以?
琥珀色的瞳仁變冷,郁翎卻是笑起來,很甜蜜地應(yīng)了她一聲。
然后他指了個方向,讓富貴駕著馬車往那方向駛?cè)?,那并不是迷陣的出口,而是陣眼。人族?jīng)過無事發(fā)生,獸類經(jīng)過,卻會被剝離三魂,成為活尸——
意識死去,身體卻能保持存活,不會腐爛。
唔……
將她變成一具活尸罷?
擺進冰棺里,封存起來,放在他床邊,讓他總是能夠看見她。
*
另一邊。
徐夢鶴并不知道姜靈已經(jīng)下山去了。
天云宗宗主來太康峰找他議事。
找到他的時候,就看見他坐在占星臺的露臺上,神色淡淡,正擺弄著面前的水鐘,校準上面的刻度——
水鐘上有刻漏,是用來計時的。
這東西不常用。
通常是罰宗中弟子面壁時,需要計算時間才會用。
宗主見狀,愣了下。
但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笑著問:“師祖,您罰小靈面壁了么?”
徐夢鶴可有可不有地應(yīng)了一聲。
冰雪似的美人安靜跽坐著,白發(fā)垂落腰間,深黑衣擺曳地,唯獨喉結(jié)上有一顆紅色的小痣,顏色鮮明些。即使溫和笑著,仍舊有一種冷感。
宗主便沒有再多問。
他恭敬地朝著徐夢鶴行一禮,然后在他對面落座,將要商議之事說與他聽。
等到事情講完,他才又好奇問了句:“師祖,您罰小靈面壁多久?”
徐夢鶴道:“等她自己想明白?!?/p>
宗主便又笑了:“孩子哪想得明白?”
他看了眼刻漏,又說:“如今已又過半個時辰了,您不去看看她嗎?孩子們都皮得很,若沒人盯著,哪里會乖乖反思,指不定陽奉陰違,在房間里自己玩得找不著北,面壁時間一過,都不記得回來,還要去將他們抓過來檢討。”
陽奉陰違?
這個詞其實和姜靈不太沾邊。
姜靈面壁時,從來都很認真。
她很怕他生氣,自己知道錯了,便會寫一份很長的檢討書,面壁完一刻都等不了,火急火燎過來找他,金色的眼睛可憐兮兮望著他,捧出一些奇怪的賠禮,希望他不要再不高興。
莫名其妙的。
宗主說完那話,沒聽見徐夢鶴回應(yīng)。
片刻后,卻見他若有若無笑了下,和平日里略帶疏冷的笑意似有些微不同:“無礙。”
宗主一愣。
下一秒。
便聽見師祖柔聲道:“她會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