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靈留了一封信。
徐夢鶴低頭看完,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有一點發絲落在眼前,像在半垂的灰色眼睛上覆了層寒霜。
屋子里的月光也像寒霜,透過窗格灑落在桌面,是銀色的。
有點像照心劍刃的顏色。
因此有那么一瞬間,徐夢鶴又想到照心。
剛才被壓下的某個荒謬念頭,好像又掙扎著要破土而出,照心的劍刃十年未曾改變過顏色,究竟是因為始終都還差一點感情,還是因為從頭到尾,一點感情都沒有?
冰雪似的美人站在原地,心情不佳的模樣。
信紙被他揉皺,
然而卻在下一秒,他轉過眼,那荒謬念頭便倏地一下再次被壓下了——
因為他看見窗臺上放著一盆藍色的小花。
送給他的。
這是姜靈最喜歡的花。
*
馬車駛離天云宗。
繞過最后幾條山路后,來到了山腳下的小鎮。
姜靈掀開車簾,開始頻頻往外看。
然而沒過多久,
她就感覺到一種被注視著的感覺。
背后的視線存在感極強,是郁翎在看她。
姜靈本能地感覺到,這視線里帶著很強烈的情緒,近似于怨。
她放下車簾,回頭看。
果然就對上郁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只不過,平日里那雙眼睛像盛了蜜糖一樣,是很開朗的模樣,這時候卻顯得有些委屈。
姜靈有些疑惑:“怎么了?”
郁翎問:“你還是要走嗎?”
已經入夜,車內嵌著夜明珠,倒顯得亮如白晝。
他順著她的手往窗外看:“你剛才說的,出了迷陣就分開走。現在已經離開天劍宗,你往窗外看,是不是在想要在哪下車?”
視線挪回來。
他湊近了些,身上好聞的味道籠罩下來,那張漂亮的臉也在她面前放大。
姜靈發現他眼眶有點微微泛紅了。
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聽見他問:“為什么還想著要走?是不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是因為之前的事情嗎?你還在介意嗎?”
聲音里含著小鉤子一樣,很親昵的語調,又含著怨。
就這樣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直接把姜靈腦子問得一片空白。
之前說出了迷陣和他分開走,是因為覺得和他呆在一起很局促,但剛才把話和他說開以后,她心中舒服多了,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消失了,她直接就把說要分開的事拋到腦后去了。
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
掀開車簾,是因為想看看外面的景象。
其實她很喜歡人間,每次出行,都很喜歡看看外面的天地。
她想回答他。
但很多時候,她聽見一句話的時,要多花兩秒去理解這話的意思,現在郁翎這么長一串問題砸下來,砸得她腦子發昏,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先處理他的哪個問題。
因此她直接沉默了。
大約是因為沒等到她的回應,
下一秒,
郁翎垂下眼。
不過是一瞬間,他眼睫上就起了一層水霧。
淚珠滴答滾落,他很失落很歉疚的模樣,自問自答:“也是。雖然那種時候我的意識不太清醒,但到底也是掐了你,是我對不起你。我是個怪物,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不應該奢望有朋友。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也是應該的,我……”
姜靈有點聽不下去了:“不是、不是!”
郁翎抬眼看她:“不是什么?”
姜靈從來沒記恨過他掐她的事。
她之前真的只是感覺不自在,不知道他為什么能想這么多:“我不是介意那件事,也沒不想和你呆在一起,之前不是和你說了嗎,也沒有不把你當朋友,真的……”
“那你還走嗎?”
姜靈看著他。
他眼眶還有淚,很可憐的模樣,她有一種奇怪的負罪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要離開的話。
于是她搖搖頭:“我也去青州,咱們同路,我不走了。”
她掏出一張手帕,想叫他擦擦眼淚,別再哭。
但手帕遞到他面前,
他卻沒接,而是捏住她的手腕,引著她的手,讓她親自一點一點幫他擦掉了眼淚,這是很奇怪的感覺,姜靈變得很僵硬,不知道該不該將手抽走。
下一秒,卻看見他笑起來。
也不知道他的情緒是怎么變得這么快的。
之前還在哭,現在又是十分愉悅的模樣:“師姐,你怎么這么好啊?”是有點撒嬌的語氣,“這樣就答應我了,怎么我說什么你都信?”
不知道為什么。
那種令她背脊發寒的感覺又出現了。
可能他變臉太快了,即使笑得很無害,也給人一種瘋瘋的感覺……
夜明珠的光輝下,他蜜糖色的眼睛很漂亮,湊得很近:
“萬一我是騙你的呢?
“說不定剛才迷陣中走錯路,就是因為我想去陣眼處,抽掉你的魂魄,將你做成活尸呢。只不過看你好騙,是個什么都信的笨蛋,所以才又改了主意,想留著你的理智,繼續騙你,騙得你心甘情愿將心剖給我。”
少年人左臉有明顯的梨渦。
說著這樣可怕的話,語氣卻像在說什么甜言蜜語一般,指尖輕輕點了下她的心口:“師姐,你怕不怕啊?”
姜靈愣了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劍靈給她傳音:“我就說!!!”
它在她腦子里尖叫起來:“我覺得他現在才是在說實話,他之前就是看你想走,覺得沒法攻略你了,然后想著干脆把你做成活尸算了。結果聽你說那番話,又覺得你好騙,覺得還能繼續攻略你,所以才改變的主意,不準備把你做成活尸了,準備留住你,繼續騙你的心!”
姜靈思索了一會。
然后她道:“我覺得也是。”
劍靈剛想說,你別覺得了,你快跑吧。
結果下一秒,
卻聽見姜靈嘆了口氣。
它腦子都宕機了:“你嘆什么氣啊?”
姜靈說:“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他繞了這么大一圈,想要留住我,就是為了得到我的心。可是,我在修無情道啊,他費了這么大的功夫,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如果可以告訴他我修太上忘情就好了。但是也不能說,就只能眼睜睜看他白費功夫。”
劍靈:?
劍靈從她的話里,感覺到她有一點內疚。
它腦子嗡的一聲,差點炸了:“你快跑吧,算我求你了。”
但話說到這,它頓了頓,又轉念一想。
姜靈有一套自己的思維模式,想事情的角度很奇特,雖然不同尋常,但也是對的——
郁翎確實是在白費功夫。
而且她一露出本體,郁翎也確實很難真的傷害到她。
它突然沉默住了。
隨后又聽見她嘆氣:“如果我現在要離開,他一定會花更多心思留住我,可能之后還會更努力地試圖攻略我。要不還是不走了吧,雖然結果都是他白費功夫,但我不走的話,他能少費一些功夫呀。”
哈哈。
劍靈聽著姜靈在這一點一點地梳理思緒,腦子徹底炸了。
它知道它家孩子很心軟。
但聽完這一套邏輯,它竟然覺得這世間萬物果然物極必反。
有時候太心軟太純善,純善到極點,對別人來說也不是好事——
至少。
如果它是郁翎,它會以為她留下來,就意味著能攻略成功。
結果誰能想到,她從一早就知道他的意圖,不接受但也不拒絕,滿懷著愧意,也不揭穿他,就這樣清醒地看著他一個人繼續演。
這比她現在跑了還要殘忍。
從小龍崽子的角度,這樣做,她心底沒那么愧疚,她舒服了。
但從郁翎的角度,他終有一天是會知道真相的,到時候估計會更崩潰,甚至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丑,連自尊都被粉碎了。
劍靈沉默了下。
不知道為什么,它想到一句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雖然它家孩子是玲瓏心,是最澄澈善良不過的,但是……
它幽幽道:“很好。也不是不行,那就這樣別跑了。你做得很好。”
姜靈措不及防被夸了一下。
她不知道劍靈為什么突然夸她,她還什么都沒做呢。
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一點茫然。
她長久地不出聲,看起來神游天外。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郁翎的聲音:“師姐,怎么不說話啊?”
姜靈回過神來:“啊……?”
木木的。
嚇傻了一樣。
郁翎看她半晌,很愉悅地笑了聲,十分無害地:“騙你的。我將師姐當作朋友,怎么會想要那么殘忍地對你?”
*
離開仙宗后,就進入了凡人的地界。
即使能用縮地術,但乘馬車到青州仍舊要花費好幾天,已經入夜,郁翎不準備繼續趕路,找了一間客棧歇腳。
這人的確奢靡無度,一進客棧,花了幾十倍的價錢,將客棧里的人全部趕出去,因為他不喜歡看見人。
然后叫富貴拎錘子打通了好幾間房,即使只住一晚上,他也不喜歡逼仄的空間。
姜靈也分到了一間很大的房間。
三間上房打通了,她也不是沒住過客棧,但從未住過這么大的客房。
因為對郁翎有些愧疚,
她并沒有在自己的房間多呆,而是又去找了郁翎。
想到他臉上的抓痕,她準備幫他把祛疤的靈藥做成藥膏,這樣可以隨時使用。
制作藥膏并不難。
只不過過程比較麻煩,姜靈很專注地在他這里制藥膏。
因此,傳訊符放在一邊,她沒察覺到傳訊符震動了很多次。
*
夜里。
天云宗發生一件大事。
那位深居簡出的師祖大人也不知道突然發什么瘋,將整個天云宗翻了個底朝天,尤其是山下設來困住獸類的迷陣,剛布置好的陣法整個被掀翻,十分狼藉。
宗主聞訊趕來的時候,連大氣都不敢出。
徐夢鶴平日里給人的感覺,是溫和又有些距離感的。
這時候,雖然面色還是淡淡的,卻無端讓人感到恐懼——
是因為孩子丟了。
宗主戰戰兢兢。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人想帶走姜靈,徐夢鶴直接將對方卸成了八塊,血都淌成了一條小溪,以至于這位漂亮溫慈的美人看起來就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好在姜靈倒不是被人帶走的,還留了信,師祖不至于像之前那般駭人。
但徐夢鶴給她傳了很多條訊息,她一條也沒回。
宗主覷著他的臉色,想了半天,才唯唯諾諾道:“師祖,小靈應該沒被迷陣困住,是平安的……”
大部分時候,徐夢鶴是離不開天云宗的。
他以身為陣,壓住了一只禍世妖邪,因此,自己的身體也在某種程度上被一并禁錮住。
他無法親自尋找姜靈。
宗主提議道:“小靈不是要去青州嗎?不如我問問郁翎,郁翎也去青州,應當順路,可以讓郁翎幫忙找一找?”
徐夢鶴點頭應下。
宗主便立刻給郁翎傳了一條視訊。
隨后斜里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
是徐夢鶴將傳訊符拿了過去。
那一頭。
郁翎很快就接通視訊,看見對面的人,他愣了下:“師祖?”
少年人詢問道:“您有事吩咐我嗎?”
徐夢鶴頷首。
原本想叫郁翎幫忙找一下姜靈,然而還不等話說出口。
從視訊中,他看見郁翎身后一抹淺藍色的身影——
她沒有回復他,是因為正忙著制作藥膏。
藥是祛疤的藥,從他這里采的。
千金藤,祛疤藥。
掐痕,朋友,同行青州——
空氣里有一瞬死寂。
宗主在旁邊惴惴不安,等著徐夢鶴與郁翎說話。
但沒等到師祖開口,便聽見一聲“啪”的碎裂聲,緊接著,手里的燈盞突然盡數暗了。
是師祖身上的威壓突然暴漲,將他們手里的燈震碎了。
黑暗中,宗主抬起眼。
不知道為什么。
就看見對方原本還算平穩的面色,變得極為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