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平穩地行駛著。
郁翎剛才指了個方向,讓富貴駕車往那個方向去,之后就沒再說話了。
車簾開著,他支著腦袋往窗外看。
姜靈則抬起眼,悄悄看郁翎。
視線先掃過他的手,又挪到他的側臉。
車上很安靜,但她的心卻始終無法靜下來,看著他側臉上的傷口,她又開始想他會不會留疤——
之前他掐了她,她也扇了他。
姜靈心中便認為這也算是扯平了。
現在她卻不這么想了。
這根本不能算扯平。
劍靈給她傳音:“怎么就不算了?”
姜靈嘆氣:“他掐了我,但在我脖子上留下的淤青,最多兩三天就會消失了。”
而她扇了他,在他臉上留下了血痕,這樣深的傷口,該留疤還是會留疤。
倘若在他臉上一輩子,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姜靈丈量事物的時候,有一套自己的標準。
人類很復雜,有時候想法和行為完全不符,她很難揣摩旁人的想法,這會令她感到頭腦發脹,因此,大部分時候,她都是看旁人的行為,還有事情的結果。
劍靈冷嗖嗖地:“就是論跡不論心唄。”
姜靈偏了偏頭。
她不常聽見這句話,但這時候理解了一下,覺得還挺貼切的。
于是她嗯了一聲。
在這件事上。
不管郁翎當時是否對她抱有殺心,但結果就是他吃了更大的虧。
姜靈從來不欺負人,一想到這虧是她讓他吃的,她就開始坐立難安。再想到他手上的傷口,那也是他為了幫她刻符牌弄出來的,她就更過意不去了。
還是覺得該做些什么彌補一下。
至少應該把那天在師尊那采的草藥給他。
那是一種罕見的靈藥。
用它涂抹傷處,不管多深的傷,都不會留下疤痕。
姜靈采那靈藥,原本就是想拿給郁翎涂手的,但沒給成,東西現在還放在她眉心神宮中,只要動念,就可以取出來。
她看著郁翎,心念微動,猶豫著該怎么開口。
但這時候。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郁翎微微回頭。
他望著她,十分親昵的模樣,眼睛里帶著笑意:“怎么一直看著我啊?看了好久,在看這幾道抓痕嗎?”
說到這里,他抬手,指尖按了下臉上的傷口。
似乎在認真詢問:“難看嗎?”
分明是她抓傷的他,他卻怎么還能像這樣,好像一點都不怪她,仿佛若無其事一般和她提起這抓痕的事?
姜靈心中一下子五味雜陳。
說不出具體是個什么感受,但內疚更多一些。
她本來已經憋了一路了,一路上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現在他先提到了這些抓痕,就像摁下了一個開關,她一瞬間就憋不住了,即刻動了念。
下一刻。
靈藥憑空出現在她掌心,葉子還是青翠的,看起來仍舊鮮活。
“這是一種靈藥,將它搗碎,當成傷藥涂抹在傷口上,你的傷口就不會留疤了,不會難看的。
“……給你。”
她抓著植物的根莖,將一捧靈藥遞到他眼前。
動作有些突然。
蒼翠擠入眼簾,反倒是郁翎愣了一下:“嗯?”
好似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分明剛才還表現得很局促,像被那天的事情刺激到,有些想遠離他了,但這時候又給他遞藥。郁翎難得露出一點遲鈍:“給我?”
姜靈點頭。
她從沒有記恨過那天的事,只是覺得打完架再見面,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他。
她太笨了,不懂得化解尷尬,覺得這樣的場面很不自在,她想要遠離,但這時候,見到他這樣,她心中那些過意不去就占了上風。
“這個本來就是給你的,對不起,早就應該給你了。之前我看見你渾身爛掉的樣子,我往后退,真的不是因為怕你,也不是嫌你,是太驚訝了。”
姜靈不善言辭,想要道歉,又想解釋些什么。
想說的太多了,一時間就有些語無倫次了,她自己都覺得她的話聽起來很跳躍,很亂,因果關系不是很強。
正思忖著要如何說。
卻看見郁翎眼梢抬了下。
他像是聽見了什么很新奇的話:“你不怕?”
姜靈嗯了聲。
她想到那天,他攥住她腳踝時說的話,說她根本沒把他當朋友,把他當樂子看。
她那時候就想解釋,但因為他的情緒太激烈了,她沒來得及說。
“之前在師尊那,我并不是看見你就跑,也不是對你有意見。是師尊太嚴厲了,我有些事情瞞著他,當時很害怕師尊盤問我,一害怕就大腦空白,本能地跑了。
“后來藏書閣里,大家和我說你不好,我點頭也并不是覺得你壞,是因為大家是好心提醒,我不想駁他們好意。”
她不知道該先說什么。
這時候,干脆就按照時間順序,笨拙地將所有事都拎出來了。
她事無巨細,一件件地將每件事都解釋一遍。
但也不知道郁翎還有沒有在聽了。
她看著他。
就看見他臉上罕見地沒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支著腦袋,有些遲鈍地又往窗外看。
但不管他聽不聽。
姜靈覺得說出來以后,心里舒服了很多,她繼續說:“后來去給你送輿圖,我看見你身上潰爛,也只是驚訝。你覺得我害怕,是因為我感覺你好像想殺了我,這是我的本能,感覺到危險就會逃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時候真的不是不把你當朋友……”
話音剛落。
就聽見郁翎道:“停車。”
這話不是對著姜靈說的。
是對富貴說的。
話音剛落。
富貴就立刻將馬車停下。
他走過來,站在車窗外問:“主子,怎么了?不走了?”
郁翎支著腦袋,看了眼外面的地形,像是十分疑惑:“是不是走錯了?”
富貴腦子發懵。
怎么就走錯了?
他搖了搖頭,剛想說這不是主子您自己指的路嗎?
然而話到嘴邊,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抬起頭,看向郁翎。
這人雖然笑著,看起來十分無辜真誠的模樣,但卻散發出一種危險的氣息。
以富貴對他的了解,富貴很肯定,他是改主意了。
不僅突然改主意,不想走這條路了,還要求他配合他說話。
倘若沒有領悟到他的意思,就該小命不保了。
富貴冷汗順著脖頸滑落,背上的衣服都汗透了,他舔舔唇,硬著頭皮道:“是、是!主子真是慧眼如炬,剛才有一條岔路,我沒注意走了左邊,現在您一提醒,我才發現我好像真走錯路了。”
郁翎慢條斯理“噢”了一聲。
姜靈在旁邊,聽見走錯路了,也往外看了一眼。
就看見外面的地形確實有些不對,她略微學過一些陣法,雖然太深奧的不懂,但也可以看出來,這確實不是在往迷陣的出口處走。
應該確實是走錯了。
她這樣想著。
隨后又聽見郁翎問她:“小姜師姐。依你說,出口應該往哪走?”
這迷陣是用來困住獸類的。
姜靈是獸類,在這迷陣中會被困住,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出口要往哪邊找。
于是她指了個方向:“那邊吧。”
她指了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郁翎隨意朝那方向看了眼:“嗯,好像真是那邊。”
然后他又轉過頭。
他表情已經恢復了平日慣有的模樣,蜜糖似的棕色眼睛看著她,十分真誠的模樣,夸贊道:“還是師姐厲害,一眼便看出出口的位置。”
姜靈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
郁翎便笑起來。
少年人左臉梨渦淺淺,慢條斯理出聲,對富貴說:“調頭走罷。”
*
來給郁翎當侍從前,富貴從沒遇見過這么可怕的人。
一張臉看著乖順無害,但性子比鬼還可怕。
怎么說呢……
有點像黑芝麻元宵,外表甜膩可口,但一切開就能發現了。
心是黑的,還會往外流黑色的壞水。
他駕著車,到現在還感到頭皮有些發緊。
想到剛才的事,他很確定,郁翎之前絕對沒指錯路,就是故意要他往陣眼處駕車,想把姜靈變成活尸,但不知道他們在車里說了什么,就這么一小會,這祖宗又莫名其妙改主意了。
上一秒還要下死手。
下一秒又無聲放過。
真是特別陰晴不定,特別善變的一個人……
富貴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回頭看了眼車廂。
該說不說,他覺得郁翎對姜靈有些不同。
若換做是旁人,這時候已經死得不能再死,郁翎對誰起了殺心,就不會留對方的命了,富貴從沒見他在這種事上后悔過,但姜靈現在卻還好端端坐在車里。
他再想一想,又覺得姜靈也挺厲害的。
她好像完全沒察覺到郁翎的意圖,郁翎的決定變來變去,上上下下繞了好大一圈,她完全沒感覺到,完全不知情,還覺得無事發生。
算了。
遲鈍點也挺好……
富貴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事,吭哧吭哧地專心駕車。
兩個時辰后。
馬車終于駛出迷陣,繞過山腳,徹底駛離了天云宗。
如今已是亥時。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太康峰上。
徐夢鶴還坐在占星臺的露臺上。
宗主已經離開,他拿了本書翻看,旁邊的水鐘還在計時。
已經好幾個時辰,但姜靈還沒來找他——
往日里不會這樣。
她很害怕他生氣,罰她面壁后,她來找他,從來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徐夢鶴原本還很篤定她會過來。
但現在卻有些不確定了。
靜謐的夜里,水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擾人心煩。
徐夢鶴終于起身,書隨意丟在了旁邊桌案上,他離開露臺。走進內室,他無意間轉眼,瞥見墻上掛著的佩劍,目光頓了下。
這是他曾經的佩劍。
也是名動天下的名劍,劍名照心。
照心劍的劍刃由一種奇特的鐵石所制成。
所以這把劍,有一個很奇特的特點,便是能感應到特定之人的情感。
照心能感應到姜靈的情感。
如同其他劍一樣,照心的劍刃是銀色的。
但若姜靈對他的感情變濃烈,濃烈到了可以讓他剖心的程度,劍刃就會變成黑色。
反之,只要她對他的感情還沒濃烈到那種程度,那么不管她對他是毫無感情,還是對他有九十分感情,劍刃都不會變色。
這十年間。
照心的劍刃一直都是寒光凜冽的銀色。
徐夢鶴從未設想過,照心的劍刃始終不變色,是否是因為姜靈對他一丁點感情都沒產生。
因為姜靈是一個心腸很柔軟的孩子,天性純善,哪怕是路邊的靈獸,她都能耐心照顧,她并非無情之人,十年,幾千個晝夜,怎么可能沒生出一點親情。
但這時候。
徐夢鶴看著照心。
腦中浮現出姜靈近日的變化,他突然生出一些微弱怪異的情緒,往常懲罰過姜靈后,他絕不會主動去找她,因為他想要她檢討得再深刻一些。
但此刻。
不知道為什么。
他在照心前面站了一會,想起她下午流的眼淚,咸的。
罷了。
徐夢鶴安靜了一會,隨后離開占星臺,直接去了姜靈那。
或許她已足夠愧疚,已知曉錯處。
或許因為太過愧疚,她才不敢來找他,以她的性子,愧疚到極點,反而會開始逃避。
徐夢鶴想,她可能躲在房間里又在繼續哭,或者寫下很多份檢討,每一份都覺得不夠好,不敢呈到他面前。但等他打開房門,卻看見——
房間里空蕩蕩的。
姜靈根本就不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