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卜者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塊石頭,在黃天谷中漾開層層疊疊的不安漣漪。
“大兇”的預言,配合他詭異出現的方式和洞壁那些看不懂的符號,像一片無形的陰云,籠罩在每個知情者的心頭。盡管林墨嚴令不得外傳,但恐慌還是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人們勞作時更加沉默,眼神時常飄向谷口方向,帶著驚疑不定。
李郎中盡力救治,那卜者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清醒時,他便用那雙深陷卻異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著林墨,嘴唇蠕動,重復著那含糊的“鬼谷”和“大兇”,偶爾夾雜幾個聽不懂的詞匯,再無更多信息。他仿佛一個被某種可怕預兆折磨至瘋癲的容器,只反復傾瀉著絕望的碎片。
林墨心中焦躁,卻不得不強作鎮定。他不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瘋話動搖軍心。他吩咐李郎中好生看管,不再過多探視,將精力轉回迫在眉睫的鹽荒上。
現實的壓力比虛無的預言更鋒利。
斷鹽的后果開始顯現。最先是一些勞力抱怨渾身乏力,接著有人出現輕微浮腫。訓練中的“黃天力士”們,體力明顯下降,動作變得遲滯。整個山谷的活力,正在被一種無形的虛弱感緩慢侵蝕。
議事的地方搬到了溪邊那塊刻著規矩的大石旁。王五、孫老漢、李郎中、陳老丈、張鐵匠,以及代表巖部落的巖,圍坐在一起,氣氛凝重。
“必須搞到鹽。”王五言簡意賅,手按著新磨制的矛柄,眼神銳利如鷹,“要么換,要么搶。”
“如何換?”孫老漢愁眉苦臉,“我們有什么?除了……‘法食’,別無長物。難道用粥去換?”這顯然行不通,白粥無法長途運輸,更極易暴露山谷秘密。
“附近最大的集鎮是六十里外的黑石寨。”陳老丈對周邊地形最熟,“那里有市集,偶爾有關外來的商隊,或許有鹽。但路途遙遠,且必經之路上有座官兵哨卡,盤查甚嚴。”
“搶哪里?”王五直接問另一個選項。
“往東七十里,有一處小軍屯,聽說是個轉運糧草的中繼站,或許囤有鹽。”這次是巖磕磕絆絆地開口,他手下的人在外狩獵時探聽過消息,“但……守衛不少,有木柵箭樓。”
兩條路,都布滿荊棘。交易,需智取,風險在于暴露。搶奪,需硬仗,風險在于傷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墨。
林墨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將山谷推向萬劫不復。
“不能硬搶軍屯。”他最終開口,聲音低沉,“我們實力未足,一旦硬攻,即便得手,也必招致大軍圍剿,黃天谷頃刻覆滅。”
他抬起頭:“唯有智取黑石寨一途。”
如何智取?眾人面面相覷。
“我們需要一個身份,需要能換取鹽的東西。”林墨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張鐵匠身上,“張匠頭,我們……能拿出什么?”
張鐵匠面露難色:“仙師,咱們打制的多是農具和粗陋兵器,自己用尚且勉強,恐怕……入不了商隊法眼。”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除非……除非能用那‘天鐵’……”
“天鐵?”林墨一怔。
張鐵匠指了指工棚角落那幾件繳獲的官兵兵器殘骸:“就是這些官造兵器的鐵料,比咱們自己煉的生鐵好上太多!若是能熔了重鑄成幾把像樣的腰刀或箭頭,或許……能值些價錢。”
這倒是個思路!用敵人的武器,換自己的生存物資。
“但數量太少。”王五皺眉。
“那就需要更多‘天鐵’。”林墨眼中寒光一閃,“王五,帶人再探官兵潰敗的那條山路,仔細搜尋,或許還有遺落。巖首領,你的人熟悉山林,可否在周邊尋找是否有……古戰場遺跡之類的地方?”他想到了銹蝕的古代兵器。
兩人領命。
“即便如此,恐怕也不夠換取全谷所需的鹽。”孫老漢計算著。
林墨沉吟片刻,目光投向溪流和山林:“再加上皮貨。組織人手,加大漁獵。陳老丈,帶人多采集些山珍野果,品相好的,一并帶上。”
“那……誰去?”孫老漢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此行兇險異常,需要膽大心細、能言善辯又絕對可靠之人。
眾人沉默。王五勇武,但性情冷硬,不善交易。孫老漢年老體衰。李郎中是醫師,不可或缺。陳老丈、張鐵匠、巖皆非合適人選。
林墨緩緩站起身:“我親自去。”
“不可!”眾人幾乎異口同聲反對!
“仙師乃一谷之主!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地!”孫老漢急道。
“正是因為我是一谷之主。”林墨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無人比我更懂權衡,無人比我更清楚我們需要什么,能付出什么。況且……”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光芒:“有些局面,或需‘鬼谷’之名,方能應對。”
他竟主動提及那卜者的瘋話,似乎想將其轉化為一種可利用的威懾或神秘資本。
王五猛地抱拳:“屬下愿率力士護衛仙師前往!必誓死護衛仙師周全!”
林墨看著他,點了點頭:“好。你挑選五名最精銳的力士,巖首領派兩名最熟悉路徑的向導。我們輕裝簡行,偽裝成入山采藥獵戶,伺機交易,速去速回。”
計劃就此定下。
山谷如同一個精密的儀器,開始為這次至關重要的出行運轉起來。張鐵匠帶人日夜不休地熔煉鍛造“商品”,漁獵組擴大了活動范圍,采集組則精心挑選著山貨。
緊張籌備了三日。出發前夜,林墨獨自一人去看望了那個卜者。
卜者恰好清醒著,靠在草墊上,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洞頂。
林墨在他面前坐下,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要出谷了。為了鹽。”
卜者毫無反應。
“你說‘大兇’,”林墨繼續道,像是在自言自語,“是指這次出行?還是指別的?”
卜者的眼球緩緩轉動,聚焦到林墨臉上。他干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發出極輕的聲音,這一次,林墨聽清了兩個字。
“……內外……”
內外?內兇外兇?還是內外皆兇?
不等林墨細問,卜者眼中閃過極度的恐懼,猛地蜷縮起來,再次陷入沉默,無論林墨再問什么,都不再回應。
林墨帶著滿腹疑竇離開。
第二天拂曉,一支小小的隊伍在隘口集結。林墨換上了一身半舊粗布衣裳,臉上做了些偽裝,抹了塵土,看起來像個尋常的采藥人。王五和五名精悍的力士,以及兩名巖部落的向導,也都做獵戶打扮,背負著準備交易的貨物。
谷民們默默相送,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期望。
“仙師,萬事小心!”孫老漢哽咽道。 “仙師,早日歸來!”李郎中遞上一個小包裹,“這是備用的傷藥和驅瘴丸。”
林墨接過,重重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目光掃過這片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山谷。
“守好家。”他只說了三個字。
隨即,他毅然轉身,帶著隊伍,無聲無息地滑出隘口,消失在彌漫的晨霧與山林之中。
路途比想象中更艱難。為了避開可能的巡邏和眼線,他們盡挑險峻小路。兩名向導發揮了巨大作用,總能找到最隱蔽的路徑。
途中,他們遭遇了一次小規模的狼群,王五和力士們憑借精良的裝備和訓練(相對這個時代而言),有驚無險地擊退了狼群,還額外收獲了幾張狼皮。
他們也遠遠地看到了陳老丈所說的那個官兵哨卡。果然盤查森嚴,對過往行人搜身檢查,稍有可疑便扣押起來。
“不能從這過。”王五低聲道。
向導指了指一條更加隱秘、近乎垂直的峭壁小路:“從這繞,多走一天,能直接到黑石寨后山。”
別無選擇,只能繞行。
終于在第三日下午,他們抵達了黑石寨外圍。
這是一座依托險要山勢修建的寨子,亂石壘成的矮墻,寨門有守衛,寨內炊煙裊裊,隱約傳來人聲犬吠,竟有幾分畸形的熱鬧。顯然,亂世之中,這種地處偏僻、又有一定自保能力的寨子,反而成了附近區域難得的貿易點。
寨門口排著隊,多是山民獵戶,拿著皮貨、山珍,等待入寨交易。
林墨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記住,我們是西山里的獵戶,采到些老參,換鹽和鐵器。少說話,看我眼色行事。”
眾人點頭,混入了等待入寨的隊伍。
排隊時,林墨側耳聽著前面之人的交談。
“……聽說了嗎?巨鹿那邊打得兇哩!官兵好像吃了虧……”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不過,這糧價又漲了,鹽更是貴得嚇人……” “唉,這世道,啥時候是個頭……聽說北邊又鬧瘟疫了,死的人都沒人埋……”
零碎的信息匯入林墨耳中,拼湊出外界更加混亂殘酷的圖景。
終于輪到他們。守門的寨丁粗魯地檢查著他們的背簍。
“喲,皮子不錯!這鐵器……看著也還行!”寨丁翻看著他們的“商品”,眼中露出貪婪之色,“哪來的?”
“老林子里打的,祖傳的手藝打的。”王五悶聲回答,擋在林墨身前。
寨丁又打量了他們幾眼,似乎覺得這伙“獵戶”氣勢過于精悍,但又沒看出太大破綻,最終還是揮揮手放行了。
踏入黑石寨,一股混雜著牲畜糞便、汗臭、食物和某種緊張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狹窄的街道兩旁是簡陋的鋪面和地攤,人們大多面帶菜色,行色匆匆,交易時也壓低了聲音,眼神警惕。
林墨讓王五帶人先去打聽鹽鋪和鐵匠鋪的位置,自己則看似隨意地在一個賣雜貨的地攤前停下,目光掃過那些粗糙的陶器、麻布,忽然,他的視線被攤子角落一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小捆干枯的、呈青褐色的植物莖稈。
莖稈的形狀,以及那獨特的色澤……
林墨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好像是……青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