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風刮過并州的山塬,帶著鐵銹和塵土的味道。
林宸站在新筑的望樓上,手指摩挲著夯土墻的縫隙。墻是新筑的,泥土還沒完全干透,在晨光里泛著濕潤的暗黃色。遠處山道上騰起的煙塵,像一條垂死的蛇在扭動。
“來了。”身旁的副手陳簡低聲道,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林宸沒應聲。他數著煙塵的柱數——三股,每股間隔約半里。典型的黑山賊流竄陣型,前鋒試探,中軍壓陣,后隊掠食。人數該在三百上下,比預想的少。看來不是主力,只是餓瘋了的爪子,想來這新立的據點碰碰運氣。
“按第二預案。”林宸轉身下望樓,木梯在他腳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弓手上墻,長矛隊守隘口。告訴伙房,把最后那點麥子全煮了,香味要飄到賊營里去。”
陳簡愣了下:“那是我們三天的口糧——”
“他們餓得更久。”林宸打斷他,目光掃過墻內正在操練的鄉(xiāng)勇。那些面孔還很生澀,握矛的手勢僵硬,但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在燒——那是知道自己無路可退的人才有的光。
半個時辰后,黑山賊的前鋒抵近谷口。
林宸在墻垛后觀察。這些賊人衣衫襤褸,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門,有銹刀、柴斧,甚至還有削尖的木棍。他們的眼睛深陷,盯著土墻的眼神不是殺氣,而是某種更原始的東西——饑餓催生的貪婪,像狼看見羊圈時的綠光。
第一波攻擊來得雜亂無章。幾十個賊人嚎叫著沖上來,被墻頭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倒三五個,其余的便退了回去,在弓箭射程外罵罵咧咧。
“他們在試探。”陳簡說。
林宸點頭。他注意到賊群中有幾個身影始終沒動,聚在一棵枯樹下商議。那是頭目。其中有個披著破皮甲的大漢,正指著據點比劃——他在說水源,說糧倉,說那些他們以為藏在墻后的東西。
“把旗升起來。”林宸忽然說。
“旗?”
“那面繡著‘并州義兵’的旗。”
旗升起來了,在干燥的風里獵獵作響。賊群起了陣騷動。林宸看見那幾個頭目在爭論什么,披皮甲的大漢揮著手,另一個瘦削的像是要后退。
心理戰(zhàn)的第一粒種子,得種在猜忌的裂縫里。
入夜后,林宸做了三件事。
他讓嗓門最大的幾個鄉(xiāng)勇輪流在墻頭喊話,內容很簡單:投降者免死,愿留下的分田,想回家的發(fā)三天干糧。喊話用并州土話,也用冀州口音——黑山賊多來自冀州山區(qū)。
他在墻頭點了比平時多一倍的篝火,火光把土墻的影子拉得巨大,在遠處看,仿佛墻后藏著數倍的人馬。
他還讓伙房在子夜時分,抬出幾口大鍋到墻內空地上,故意讓勺碰鍋的脆響傳出去。麥粥的香氣混在夜風里,飄向賊營駐扎的洼地。
那一夜,林宸沒睡。他聽見賊營方向傳來幾次短促的爭吵聲,像石頭砸進死水。
第二天的進攻猛烈了些。賊人推著臨時砍伐的樹干撞門,墻頭的箭矢密集了些,倒下七八個。但攻勢在午后突然停滯——賊群后方傳來吼叫聲,兩個賊人扭打在一起,被那頭目一刀一個砍了。
裂縫在擴大。
第三日清晨,霧還沒散盡,望哨來報:賊營少了約三分之一的人馬。
“逃了?”陳簡問。
“或是藏起來了,想騙我們出擊。”林宸說。但他心里知道不是。他看見賊營里剩下的那些人,他們生火時的動作有氣無力,圍坐的圈子拉得很開——那是彼此不信任的姿勢。
決戰(zhàn)在第四日午時到來。
剩下的兩百多賊人傾巢而出,這次有了簡單的木梯。箭矢在空中交錯,墻頭開始出現傷亡。一個年輕的鄉(xiāng)勇被流矢射中眼眶,悶哼著倒下,血濺在夯土上,很快被踩成暗褐色的泥。
林宸拔劍了。他本不必親戰(zhàn),但此刻需要讓墻頭所有人看見他。
“長矛隊!”他的聲音劈開廝殺聲,“抵住!”
賊人終于有一處登上了墻。是那個披皮甲的大漢,他砍翻兩個鄉(xiāng)勇,像頭野豬般撞開缺口。林宸迎上去,劍與刀磕出火星。那大漢力氣極大,但招式全是野路子,林宸格開第三刀時,一腳踹在他膝蓋側方。大漢踉蹌的瞬間,陳簡的矛從側面刺入他肋下。
頭目倒下時,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死在這種地方。
賊群的攻勢隨著頭目的死而崩潰。有人扔下兵器往回跑,接著是更多人。墻門忽然打開,林宸親自領著三十騎沖出去——那是他僅有的騎兵,馬瘦,人也不精于騎戰(zhàn),但此刻足夠。
追擊只持續(xù)了二里。林宸勒住馬,看著潰散的賊人消失在枯樹林中。
他下令收兵。回程時,他們押著十七個俘虜——都是受傷或跑不動的,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靈。
清點戰(zhàn)場時,林宸在賊營廢墟里發(fā)現了一些東西:幾塊磨得光滑的小石頭,應該是某個賊人給孩子帶的玩具;一卷幾乎爛掉的《孝經》,字跡稚嫩;還有用草莖編成的粗糙護身符。
這些人曾經是農民。
“怎么處置?”陳簡問的是俘虜。
林宸看向那些蹲在地上的身影。他們蜷縮著,不敢抬頭。其中有個少年,左肩中箭,血把破衣糊成硬塊,身體在秋風中發(fā)抖。
“傷重的給個痛快。”林宸說,聲音里聽不出情緒,“輕傷的,愿意留下的,打散編入輜重隊。想走的,發(fā)一天干糧,讓他們往南去——并州要亂了,北邊只會更糟。”
陳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頭。
夜里,林宸獨自登上望樓。墻內點起了火堆,鄉(xiāng)勇們在包扎傷口、擦拭兵器,偶爾有低語聲飄上來。遠處,黑山的輪廓在月光下像巨獸的脊背。
這一戰(zhàn),他們死了九人,傷二十余。賊尸五十多具,埋在了谷外亂墳崗。
他們守住了。但林宸知道,真正的代價才剛剛開始暴露——那些箭矢的消耗,那些鄉(xiāng)勇在實戰(zhàn)中暴露的怯懦,那些在追擊時混亂的隊形。還有,當那面“并州義兵”的旗升起時,這據點就不再是普通的塢堡,而是一枚插在棋盤上的棋子。
天下已經裂開了。董卓在長安縱火,關東諸侯各懷鬼胎,并州這片看似荒涼的土地,很快就會成為軍閥眼中的肥肉。黑山賊只是第一滴雨,暴雨還在后頭。
風里傳來俘虜營的咳嗽聲。林宸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戰(zhàn)死鄉(xiāng)勇的臉——才十七歲,前天晚上還說等打完這仗,要回去給母親修屋頂。
亂世吃人,連骨頭都不吐。
但他必須繼續(xù)走下去。用土墻,用謊言,用那點微不足道的仁慈,用所有能用的東西,在這片即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鑿出一個能讓人活下去的角落。
望樓下的陰影里,新收編的俘虜正在喝粥。那個受傷的少年捧著碗,忽然抬頭望了望望樓上的身影,又迅速低下頭去。
月光照在夯土墻上,照在未干的血跡上,照在每個人看不見的明天上。
并州的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