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舊在凝滯的軌道上滑行,像結(jié)了厚冰的河面,看似堅固平穩(wěn),底下卻是暗流與危險的脆弱。陳瑤沒有再摔過手機,也沒有再提起那個雪夜。她開始使用那部被展旭修復(fù)的手機,指尖劃過光滑的屏幕時,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它本就該如此完好。只是偶爾,在某個應(yīng)用加載的短暫瞬間,或是深夜屏幕幽光照亮臉龐時,她的眼神會有一剎那的失焦,像是透過這塊嶄新的玻璃,看到了底下那些被掩蓋的、蛛網(wǎng)般的裂痕。
展旭的維修店照常營業(yè)。他不再提及劉大爺那邊的任何事,甚至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途經(jīng)市中心醫(yī)院的路線。生活被簡化成幾個固定的點:家,店里,遛狗的河堤,以及超市。他像一臺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zhǔn)而沉默地執(zhí)行著每一項日常。只是這臺機器的耗損肉眼可見——眼下的青黑越來越重,吃飯時常常走神,對夏末的撫摸也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夏末成了這個家里最敏感的“氣壓計”。它似乎明白男女主人之間出了問題,卻無法理解那冰冷沉默的緣由。它變得更加小心翼翼,不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撒嬌搗蛋。它會安靜地趴在陳瑤腳邊,把腦袋擱在她拖鞋上,用濕漉漉的眼睛無聲地望著她;也會在展旭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時,走過去輕輕用鼻子頂他的手,仿佛在問:“你怎么了?”
這種小心翼翼的討好,讓陳瑤和展旭心里都不好受。但他們都默契地沒有打破現(xiàn)狀,只是各自用更輕的動作撫摸它,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像是在通過這只不會說話的動物,傳遞一絲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微弱的歉意和慰藉。
天氣持續(xù)寒冷,但最凜冽的時節(jié)似乎正在過去。河面的冰層在午后的陽光下,邊緣開始出現(xiàn)細(xì)微的、濕潤的消融痕跡。風(fēng)依舊冷,但不再像刀子那般割人。
這天是周末。展旭罕見地沒有去店里。他起得很早,輕手輕腳地做好了早餐——簡單的煎蛋、烤吐司和牛奶。陳瑤起床時,早餐已經(jīng)擺在餐桌上了,還冒著微弱的熱氣。夏末的食盆水盆也都添滿了。
陳瑤看著餐桌,沉默了幾秒,然后拉開椅子坐下,安靜地吃了起來。展旭坐在對面,面前也有一份,但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慢慢地喝著牛奶,目光低垂。
“今天……”陳瑤忽然開口,聲音因為久未在早餐時交談而略顯滯澀,“天氣好像好一點了。”
展旭抬起頭,有些意外。這是自雪夜之后,她第一次主動提起與生活瑣事無關(guān)的話題,盡管只是最平常的天氣。
“……嗯。”他點點頭,目光看向窗外灰白但透著一絲亮色的天空,“風(fēng)小了。”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完全是冰冷的隔閡,而是夾雜了一絲生疏的、試圖尋找話題的笨拙。
“你……不去店里?”陳瑤問,用叉子無意識地?fù)芘P子里的煎蛋。
“下午去。”展旭說,“上午……想帶夏末去寵物店洗個澡,它最近有點掉毛,可能該換季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有事要出門,我可以晚點再去。”
“不用。”陳瑤搖搖頭,“我下午約了客戶在工作室。你……帶它去吧。”
簡單的對話,平淡無奇,卻像兩塊冰冷的石頭,在凍土上第一次發(fā)生了輕微的碰撞,發(fā)出了極其微弱的聲響。沒有火花,沒有暖意,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無聲。
早餐后,展旭收拾碗筷,陳瑤回了自己房間。展旭帶著夏末出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陳瑤臥室門口,隔著門板說:“我……帶夏末出去了。”
里面靜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聲很輕的“嗯”。
展旭帶著夏末去了常去的寵物店。洗澡,吹毛,修剪指甲。夏末很享受這個過程,舒服得瞇起眼睛。展旭坐在等待區(qū)的長椅上,看著玻璃窗里夏末濕漉漉又漸漸變得蓬松的身影,心里那根緊繃的弦,似乎因為這只狗毫不掩飾的快樂而松弛了那么一絲絲。
寵物店老板是個健談的中年女人,一邊給夏末吹毛一邊閑聊:“你家金毛真乖,不像有些狗,洗澡跟打仗似的。對了,好久沒見你女朋友一起來啦?上次來她還給夏末買了新玩具呢。”
展旭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老板娘似乎沒察覺他的異樣,繼續(xù)說:“小兩口鬧別扭啦?嗨,正常!我跟我們家那口子年輕時候也常吵,床頭吵架床尾和嘛!我看你女朋友人挺好,上次還跟我聊怎么給狗做營養(yǎng)餐呢。兩個人啊,有啥事說開就好,別憋著,越憋越傷感情。”
展旭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說開?怎么說?從哪里開始說?那些連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復(fù)雜,那些深可見骨的傷疤,那些連提起都覺得是二次傷害的過往……如何“說開”?
但他知道老板娘是好意。他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yīng)。
夏末洗得香噴噴、毛茸茸地出來了,高興地圍著展旭轉(zhuǎn)圈。付了錢,展旭牽著它往回走。路過一家花店時,他腳步頓了頓。櫥窗里擺著幾盆盛開的水仙,鵝黃色的花蕊在冬日里顯得格外鮮亮。陳瑤以前說過喜歡水仙的香氣,干凈。
他站在櫥窗前,猶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無意識地捻著鑰匙。買嗎?她會接受嗎?會不會又像那塊栗子蛋糕一樣,被冰冷地?zé)o視?或者,這又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試圖打破僵局的笨拙嘗試,反而會讓她更厭煩?
最終,他還是沒有走進去。他怕。怕那點微弱的、剛剛因為一句關(guān)于天氣的對話而升起的一絲希望,會被另一次無聲的拒絕徹底澆滅。他寧可維持現(xiàn)在這種冰冷的平衡,至少,她還在這個家里,至少,她沒有再提離開,或者……更可怕的事情。
他牽著夏末,默默地走回了家。
下午,陳瑤去了工作室。展旭也去了維修店。傍晚,兩人幾乎前后腳回到家。陳瑤手里拎著從工作室附近甜品店買的小蛋糕——不是展旭上次買的那種,是另一種她以前提過想嘗試的口味。她把它放在餐桌上,沒說什么。
展旭看到了,心里微微一顫。他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晚飯時,那個小蛋糕被拆開,兩人各分了一小塊,安靜地吃完。味道不錯,甜而不膩。
誰也沒有評價蛋糕,也沒有解釋為什么買它。但餐桌上的氣氛,似乎因為這塊小小的、共享的甜點,而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晚上,陳瑤沒有立刻回臥室。她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拿著那部修好的手機,似乎在瀏覽什么。展旭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手里拿著一本維修手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夏末高興地趴在兩人中間的地毯上,享受著這難得的同時陪伴。
電視沒開,屋子里很安靜。只有陳瑤偶爾滑動屏幕的輕微聲響,和展旭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盡管他根本沒看)。
“夏末,”陳瑤忽然開口,眼睛看著手機屏幕,“好像該驅(qū)蟲了。寵物店有提醒。”
“嗯。”展旭立刻應(yīng)道,“我明天去買。”
“嗯。”
對話再次中斷。但這一次,中斷之后,不再是無邊無際的冰冷沉默,而是一種……奇異的、微妙的平靜。像激烈風(fēng)暴過后,雖然滿地狼藉,天空卻暫時放晴,透出了一絲微弱但真實的、灰藍色的天光。
陳瑤放下手機,身體微微向后靠進沙發(fā)里,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些疲憊。展旭看著她放松下來的側(cè)臉,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淺淺的弧形。她看起來依然憔悴,但緊繃的線條似乎緩和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老板娘的話:“有啥事說開就好,別憋著。”
說開……也許,他們永遠無法真正“說開”那些最深最痛的結(jié)。但也許,有些東西,不需要用語言徹底“說開”。也許,像現(xiàn)在這樣,在同一屋檐下,共享一小塊蛋糕,討論一句關(guān)于狗的驅(qū)蟲,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不再劍拔弩張,不再冰冷對峙……也是一種笨拙的、沉默的“和解”?
或者,這根本不是和解,只是疲憊至極后的暫時休戰(zhàn),是兩座冰山在漫長的寒冷對峙后,表面略微融化、產(chǎn)生的微不足道的、一觸即碎的水汽。
但無論如何,這水汽,在此刻,讓這間冰冷了太久的屋子,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濕度。
陳瑤似乎睡著了,呼吸變得均勻綿長。展旭輕輕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從臥室拿來一條薄毯,極其小心地蓋在她身上。他的動作很輕,生怕驚醒她。
毯子落下時,陳瑤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眼。她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放松了那么一絲絲。
展旭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書,卻沒有再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著沙發(fā)上蓋著毯子、似乎睡著的陳瑤,和趴在她腳邊、也安然入夢的夏末。
窗外的夜色沉靜。寒風(fēng)依舊,但似乎不再能穿透這扇玻璃,將屋內(nèi)的最后一點微溫徹底帶走。
余燼未必能重燃大火。
但哪怕只剩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紅色,和一絲幾乎感受不到的溫度。
也足以證明,有些東西,尚未完全熄滅。
(第二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