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清脆而規律,在此刻死寂的房間里,卻如同驚雷,狠狠劈在陳瑤的天靈蓋上。血液瞬間沖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涼和麻痹般的僵硬。她維持著跪坐在床邊的姿勢,手里還拿著那張被淚水暈染了墨跡的涂鴉紙,舊懷表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她的掌心。
完了。
這個念頭帶著尖銳的寒意,貫穿了她所有的思緒。比雪夜在維修店看到小慧時更甚,比在河邊感到絕望時更甚。那時,她是受傷的一方,可以憤怒,可以心寒,可以質問。而現在,她是那個手持利刃、刺破別人最隱秘傷疤的侵犯者。她失去了所有道德的高地,失去了任何辯解的立場。
門開了。
夏末率先沖了進來,歡快地搖著尾巴,但似乎立刻察覺到了屋內異常凝重的空氣和女主人蒼白的臉色,它停住了腳步,耳朵向后抿了抿,發出困惑的嗚咽。
緊接著,展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手里拎著給夏末買的磨牙棒,臉上還帶著一絲冬日下午活動后淺淺的疲憊和放松。然而,當他邁進臥室,目光觸及房間內的景象時——敞開的衣柜門,床上攤開的舊鐵盒,散落的紙張和舊物,以及跪坐在床邊、臉色慘白、淚痕滿面、手里還捏著紙、像被當場抓獲的罪犯一般的陳瑤——他臉上的那點放松瞬間凍結,然后碎裂成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迅速升騰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凝固在了這一刻。
展旭的目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陳瑤臉上,移到她手中的紙張,移到床上那些被翻出來的、承載著他最不堪過往的“證據”,最后,落回到那個敞開的、已然失去最后屏障的鐵盒上。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比陳瑤更甚。嘴唇抿成了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頜的肌肉因為極度緊繃而微微抽搐。那雙總是帶著隱忍和疲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劇烈的情緒——震驚,被冒犯的憤怒,**裸的痛楚,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仿佛最珍視的東西被徹底玷污和摧毀的……絕望。
他沒有立刻爆發。沒有怒吼,沒有質問。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像,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但那起伏,也帶著一種壓抑的、瀕臨失控的顫抖。
屋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夏末夾著尾巴,慢慢退到了墻角,發出低低的、恐懼般的哀鳴。
陳瑤終于從僵直中找回一絲力氣,她猛地扔下手中的紙,像是被燙到一樣,踉蹌著站起身,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只能發出破碎的音節:“我……我……對不起……展旭,我不是……”
“出去。”
兩個字。從展旭的喉嚨里擠出來,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冰冷得如同極地寒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的命令意味。
陳瑤的話戛然而止,被這兩個字凍在了喉嚨里。她看著他,淚水更加洶涌地流下,想解釋,想道歉,想乞求原諒,但在他那種仿佛看待陌生入侵者、甚至更糟糕的、看待一個徹底打破了他最后底線的背叛者的眼神里,所有的話語都失去了力量,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慌和悔恨。
“出、去。”展旭重復了一遍,聲音更冷,更硬,目光不再看她,而是死死地盯著床上那一片狼藉的“罪證”。他的拳頭在身側緊握,指節捏得發白,手背青筋暴起,仿佛在用盡全力克制著某種即將噴發的、毀滅性的東西。
陳瑤知道,任何停留和解釋,在此刻都只會是火上澆油。她捂著臉,壓抑著幾乎要沖出喉嚨的痛哭,跌跌撞撞地繞過他,沖出了臥室,沖出了這個家。連外套都忘了穿,只穿著一身單薄的居家服,就那樣消失在了樓道里。
門在她身后發出空洞的撞擊聲。
屋子里,只剩下展旭,和墻角瑟瑟發抖的夏末。
死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冰冷的死寂。
展旭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床邊。目光掃過那些單據,那些涂鴉,那枚銀戒指,那塊停擺的懷表……每一樣東西,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也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剛才那點可笑的、以為生活或許能恢復一點平靜的錯覺。
她打開了。她看了。她觸碰了。她窺探了。
他以為那扇門銹死了。他以為至少,有些東西可以被鎖起來,隨著時間一起腐爛,不至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至于被他小心翼翼想要靠近、想要保護的人,用這種方式粗暴地翻開、審視、憐憫,或者……嫌惡。
可現在,連這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屏障,也被她親手撕開了。那些他最不愿面對、最不堪回首的過往,那些連他自己都恥于承認的脆弱和崩潰,那些關于親人、關于疾病、關于絕望的隱秘傷痕,就這樣**裸地攤開在她面前,像一個被解剖開、露出所有病變內臟的標本。
她看到了他北京醫院的診斷書。看到了他那些“活著沒意思”的涂鴉。看到了他奶奶的戒指。看到了他父親的懷表……她看到了那個在遇見她之前,支離破碎、搖搖欲墜、幾乎不配稱之為“人”的展旭。
恥辱。一種深入骨髓的、滅頂般的恥辱感,混合著被徹底侵犯**的憤怒,和被最在意的人看到最不堪一面的劇痛,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眩暈,幾乎要站立不穩。
他慢慢彎下腰,伸出手,指尖顫抖地,去觸碰那些紙張,那些舊物。動作極其緩慢,仿佛它們是什么易碎的、劇毒的東西。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卻依然感覺缺氧。
他看到了陳瑤滴落在涂鴉紙上的淚痕,暈開了那些絕望的字跡。這非但沒有讓他感到絲毫安慰,反而像是一種更殘忍的諷刺——她在為他流淚?在憐憫他?還是在后悔,自己竟然愛上了這樣一個從里到外都破爛不堪、充滿陰暗過往的男人?
他不想要憐憫。尤其不想要來自她的憐憫。那比憎恨更讓他難以承受。
他一張一張,一件一件,將那些東西重新收攏,放回鐵盒里。動作機械,卻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仔細,仿佛要將每一道被窺探過的痕跡都撫平、掩蓋。最后,他拿起那把被打開的小鎖,指尖摩挲著冰冷的金屬。鎖芯已經壞了,無法再真正鎖上。
他看著這把再也鎖不住任何東西的鎖,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充滿了自嘲和悲涼的笑意。然后,他猛地揚手,將鐵盒連同里面所有的東西,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地,砸向了墻壁!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鐵盒撞在墻上,彈落在地,盒蓋摔開,里面的紙張和舊物再次散落出來,懷表滾落到角落,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夏末嚇得猛地跳起來,驚恐地縮成一團。
展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睛赤紅,像一頭受傷瀕死的困獸。砸出那一拳(雖然是對著墻和鐵盒)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帶走了他最后一點強撐的冷靜。他靠著墻壁,慢慢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動物般的嗚咽,最終,變成了無法控制的、嘶啞的痛哭。
不是為小慧。不是為逝去的愛情。
是為他自己。為那個被生活反復蹂躪、又被最在意的人以最不堪的方式窺破所有狼狽和不堪的、殘破不堪的自己。
為那扇他以為銹死、卻原來如此輕易就能被外力(哪怕是無心或出于“關心”的外力)撬開的、虛掩的門。
為這段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如今似乎真的走到了絕境的關系。
也為那個此刻不知在何處、和他一樣痛苦絕望、卻被他用最冰冷的兩個字趕走的女人。
他知道,這一次,裂痕不再是裂痕。
是深淵。是無法跨越的、充斥著背叛(他的感受)、窺探、恥辱和絕望的,真正的深淵。
而他和她,都墜落其中,在黑暗里,被各自的心魔撕咬,看不見彼此,也看不見任何出路。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又陰沉了下來。
似乎,又要下雪了。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