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在48樓的“星圖”項目組工作,對汪楠而言是一種奇異的體驗。環境是優越的——靜謐、寬敞、窗外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江景。工作是高強度的——周明遠沒有因為他是“空降兵”而客氣,大量的資料、復雜的模型、密集的會議,幾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同事是疏離而專業的——除了必要的溝通,很少有人與他閑聊,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既不親近,也不刁難,只是將他視為一個特殊的、需要觀察的存在。
這種氛圍反而讓汪楠松了口氣。他需要全力以赴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位置,哪怕這位置是“禮物”換來的。他像一塊海綿,瘋狂吸收著一切,在周明遠偶爾的指點下,飛快地熟悉著并購案的每一個細節。忙碌,是暫時逃避那五百萬支票和雲山府夜晚的最好方式。
然而,下班時間終究會到來。
當窗外的城市亮起萬家燈火,汪楠保存好最后一份文件,關上那臺嶄新的電腦時,一種茫然感再次襲來。他該回哪里?那個狹窄、潮濕但屬于他自己的出租屋?還是李總監口中那套“公司福利”的江景公寓?
那張寫著地址和密碼的便簽,一直躺在他西裝內袋里,硌著他。最終,他還是拿出了手機,叫了車,目的地輸入了“江畔尚品”。他想,至少該去看看。那是葉婧意志的延伸,他無法,至少目前無法,公然違逆。
車子駛入那個聞名遐邇的高檔社區時,汪楠有種踏入另一個維度的錯覺。茂密蔥蘢的綠化隔絕了市井的喧囂,精心設計的景觀水系在柔和的燈光下流淌,穿著制服、訓練有素的保安敬禮的姿態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整與距離。他報上樓棟和單元,保安核實后,一輛小巧的電動擺渡車無聲地滑到他面前,載著他駛向深處那幾棟俯瞰江景的塔樓。
他所在的單元,是視野最好的一棟。大堂挑高驚人,巨大的水晶吊燈流光溢彩,空氣里彌漫著清雅的香氛。前臺的工作人員笑容標準,顯然早已得到通知,無需他多言,便恭敬地引領他走向專用電梯,并用一張特殊的卡為他刷亮了頂層(Penthouse)的按鈕。
電梯平穩迅捷地上升,數字跳動,最終停在“PH”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汪楠呼吸微微一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以及窗外那片毫無遮擋、波瀾壯闊的江景與城市夜景。燈火如璀璨星河倒懸,游輪如移動的光點緩緩劃過墨黑的江面,對岸摩天樓的霓虹勾勒出夢幻的天際線。這景色,比他48樓辦公室的視野還要震撼數倍。
電梯廳本身就是個寬敞的玄關,鋪著柔軟昂貴的手工地毯。他按照便簽上的密碼打開厚重的入戶門,感應燈光自動亮起,柔和地鋪滿整個空間。
這是一套大平層。具體多大,汪楠一時竟無法估量。極簡主義的裝修風格,色調以高級灰、原木色和白色為主,線條干凈利落。家具看起來低調,但質感絕佳,意大利品牌的沙發,丹麥設計的單椅,巨大的抽象畫掛在主墻,每一處細節都透著“昂貴”與“品味”。空氣中沒有新裝修的味道,只有一種潔凈的、混合了木香與淡淡薰衣草的氣息。
他像個闖入者,輕輕走進去??蛷d大得可以騎車,開放式廚房里廚具锃亮,一應俱全,全是德國頂級品牌。他推開主臥的門,一張尺寸驚人的床正對著整面墻的落地窗,躺在床上便能將江景盡收眼底。衣帽間大到驚人,里面竟然已經掛了幾套簇新的、尺碼顯然適合他的西裝、襯衫,甚至還有休閑服和睡衣,標簽都還未拆。旁邊是寬敞的步入式淋浴間和帶有景觀窗的浴缸。
次臥被改成了書房,書架是滿的,除了最新的財經金融類書籍,還有一些藝術、歷史甚至科幻小說。書桌上放著一臺最新款的蘋果一體機。另一間似乎是健身房,基礎的器械齊全。
他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近乎貪婪地看著眼前的景色。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成功”景象。就在幾天前,他還在為下季度房租發愁,擠在滿是油煙味的合租屋里修改簡歷。而現在,他站在云端,俯瞰眾生。
一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攫住了他。這一切是真實的嗎?是因為他汪楠才華橫溢、潛力無限嗎?不,是因為葉婧。因為那個女人輕輕一句話,他的人生軌跡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折。這套公寓,這些衣服,這個視野,都是那五百萬支票的實體化,是那份無形契約的押金與囚籠。
他走到迷你吧臺,想找點水喝。打開嵌入式冰箱,里面整齊碼放著進口礦泉水、高檔啤酒和幾瓶他不認識品牌的香檳。旁邊的櫥柜里,茶葉、咖啡豆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套精美的日式茶具。一切都準備好了,仿佛等待主人已久。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看,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內容言簡意賅:“汪先生,我是物業管家小陳。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已按葉總吩咐備齊。日常保潔每周三次,時間為上午十點。如需任何服務,請隨時撥打管家熱線。祝您入住愉快。”
葉總吩咐。又是葉總吩咐。她像一個全知全能的編劇,早已為他寫好了劇本,布置好了舞臺。他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角色,走上臺表演。
一種混合著感激、屈辱、警惕和隱隱興奮的復雜情緒,在他胸中翻騰。他感激這突如其來的、超越想象的物質饋贈,這解決了他最迫切的生存窘境;他屈辱于自己如同提線木偶般的處境;他警惕著這慷慨背后索取的代價;而那一絲興奮……是對這奢華本身的迷戀,還是對即將展開的、危險游戲的隱秘期待?他不敢深想。
最終,疲憊壓倒了一切。他草草沖了個澡,熱水從頂級花灑中噴灑而下,水流充沛柔和。他換上那套準備好的、質地柔軟的睡衣,躺在陌生而寬敞的大床上。床墊的承托力完美得不可思議,被子輕暖如云。
但他睡不著。窗外璀璨的夜景此刻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注視著他這個闖入者。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這里沒有隔壁夫妻的爭吵,沒有樓下夜市燒烤的油煙,沒有馬桶漏水的滴答聲。一種巨大的空洞感和疏離感包裹了他。這個精美絕倫的“家”,沒有一絲煙火氣,沒有一件屬于他過去的物品,干凈得像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隨時可以拎包入住,也隨時可以被打掃干凈,不留痕跡。
他起身,從扔在客廳的舊西裝口袋里,摸出錢包。里面有一張褪色的全家福,是他考上大學那年,在縣城的小照相館拍的。父母笑容樸實,帶著驕傲。還有一把小小的、有些生銹的鑰匙,是他出租屋的鑰匙。
他把這兩樣東西,輕輕放在巨大的、空蕩的床頭柜上。仿佛這樣,就能在這個不屬于他的空間里,錨定一點真實的自己。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在床頭柜的另一個抽屜里,放著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深藍色絲絨盒子。他遲疑了一下,打開。里面不是他預想中的珠寶或更直白的“禮物”,而是一把車鑰匙。保時捷的盾徽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鑰匙下面,壓著一張同樣沒有任何落款的卡片,上面打印著一行字:“代步工具,已停地庫B區-018。葉。”
汪楠看著那把鑰匙,看了很久。然后,他輕輕合上盒子,放回抽屜,關上了燈。
臥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將流動的光影投在天花板上。他睜著眼,看著那些變幻的光斑。搬入江景公寓的第一夜,他躺在價值千萬的床上,枕著難以言喻的心事,在頂級舒適的寢具里,失眠了。
他知道,從今夜起,他告別了某種生活,也踏入了一個無法回頭的漩渦。這公寓的每一寸奢華,都是捆綁他的絲線,美麗,而堅韌。而他,才剛剛開始學習,如何在這黃金的蛛網上行走,而不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