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江岸尚品的第三天,汪楠才勉強適應了這過分奢華、過分安靜的環(huán)境。巨大的落地窗外,晝夜交替的江景從壯闊變?yōu)槊噪x,又復歸壯闊,他卻無心欣賞。48樓“星圖”項目組的工作強度令人窒息,周明遠是出了名的嚴苛,對數(shù)據(jù)和邏輯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汪楠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瘋狂吸收、消化、輸出,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其中。只有這樣,才能暫時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復雜的、令人不安的事情。
那五百萬的支票,被他塞進了銀行保險柜最深處的角落。他沒敢動,仿佛那是一張燙手山芋,一旦動用,就坐實了某種交易。新公寓里那些為他準備的衣服,他也只碰了日常必須的幾件,那些價值不菲的定制西裝,依然原封不動地掛著。抽屜里的保時捷鑰匙,他更是一次也沒碰過。他像一個小心翼翼的寄居者,試圖在別人的宮殿里,保留最后一絲屬于自己的氣味。
這種刻意的、近乎可笑的“清高”,在第三天晚上被打破了。
那時他剛結束一個漫長的電話會議,與盛達技術團隊溝通盡職調(diào)查清單,嗓子都有些發(fā)干。他扯松領帶,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璀璨的夜色發(fā)呆。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的消息彈出,發(fā)送者沒有保存姓名,但那個尾號他早已刻在腦子里——是葉婧的私人號碼。
信息很簡單,只有時間和一個地址,沒有稱呼,沒有寒暄,甚至沒有一個標點符號:
“九點 蘭亭序”
時間是晚上八點四十。地址是“蘭亭序”,汪楠聽說過,那是城中最負盛名、也最難預約的私人會所之一,以極致的中式美學和頂級私密性著稱,是真正的名流巨賈流連之所。
這顯然不是工作安排。工作事宜,她會通過王助理,或者公司通訊軟件。這是私人的,直接的,不容拒絕的邀約。
汪楠握著手機,站在窗前,感覺窗外的燈火似乎都模糊了。該來的,總會來。那五百萬,那套公寓,那把車鑰匙,都不是免費的午餐。現(xiàn)在,是品嘗滋味的時候了。
他沒有猶豫太久,或者說,他知道猶豫毫無意義。他回了一個字:“好。”
他甚至沒有去換那些嶄新的衣服,依舊穿著白天上班的西裝,只是重新系好了領帶,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鏡子里的人,眼神里有疲憊,有掙扎,但最終歸于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個既定的位置,一個被標記好的角色。
他沒有用那把保時捷鑰匙。他在小區(qū)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聽到“蘭亭序”時,從后視鏡里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難將這個穿著普通西裝、神色緊繃的年輕人與那個傳說中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
蘭亭序隱藏在市中心一片鬧中取靜的梧桐街區(qū),沒有醒目的招牌,只有一扇厚重的、不起眼的烏木大門,門環(huán)是兩只古樸的銅獸。汪楠報上姓名,門無聲地滑開,一位身著月白色旗袍、氣質(zhì)宛若古畫中走出的侍女盈盈一禮,引他入內(nèi)。
穿過幾重庭院,曲徑通幽,水聲潺潺,燈火在竹影和奇石間明滅。空氣中浮動著清雅的檀香和若有若無的古琴聲。這里的一切都極盡精巧,卻又低調(diào)內(nèi)斂,每一處細節(ji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品味與權勢。
他被引入一間名為“聽雨軒”的包廂。推開門,沒有想象中的奢華陳設,只有一扇巨大的落地觀景窗,窗外是精心營造的竹林和小型瀑布。房間中央是一張造型古樸的原木茶案,上面擺放著簡單的茶具。葉婧就坐在茶案一側(cè),背對著他,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造雨景。
她今天沒有穿職業(yè)裝,而是一身煙灰色的改良旗袍,剪裁合體,勾勒出優(yōu)美的曲線,長發(fā)松松地挽了個發(fā)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幾縷發(fā)絲垂在頸側(cè)。褪去了白日里的凌厲,此刻的她,在昏黃的燈光和繚繞的水汽中,顯得清冷、疏離,卻又別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
“葉總。”汪楠在門口站定,低聲喚道。
葉婧沒有回頭,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坐。
汪楠在她對面的蒲團上坐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侍女無聲地奉上茶,又無聲地退下,輕輕合上了門。包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沉默在茶香中蔓延。葉婧似乎并不急于開口,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淺啜一口,目光依舊落在窗外的雨幕上。汪楠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這是工作以外的會面,沒有議程,沒有目標,只有一種無形的、令人不安的壓力。
“這地方,你覺得怎么樣?”葉婧終于開口,聲音比平時柔和一些,但依舊帶著那種慣有的、難以接近的清冷。
“很好,很……安靜。”汪楠謹慎地回答。他不敢妄加評論,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認知范疇。
“我偶爾會來這里,”葉婧轉(zhuǎn)過臉,看向他,目光平靜無波,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么,“一個人,喝杯茶,聽聽雨聲。外面太吵了。”
汪楠不知該如何接話。他無法想象,執(zhí)掌龐大商業(yè)帝國的葉婧,會有需要躲起來“聽雨”的時刻。這與他認知中那個殺伐果斷、冷硬如鐵的女王形象相去甚遠。
“工作還適應嗎?”葉婧換了個話題,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靜。
“還在學習,周老師要求很高,但我能跟上。”汪楠如實回答。
“周明遠是技術派,眼里揉不得沙子,但能力很強,跟著他能學到真東西。”葉婧點點頭,又給他倒了一杯茶,“盛達這個案子,你怎么看?拋開那些官面報告,說說你真實的判斷。”
汪楠心頭一凜。這是考較,還是閑聊?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將這幾天高強度工作形成的想法,結合自己的一些觀察,盡量客觀地闡述:“技術儲備和團隊都很扎實,市場前景也看好。但創(chuàng)始人張盛達的控制欲和技術理想主義可能會是最大的變數(shù)。他未必愿意接受資本過多的介入和改造。而且,我注意到他們第三大股東似乎有些異常的資金往來,雖然還沒查到源頭,但值得警惕。”
葉婧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邊緣。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你看得很細。”她淡淡地說,聽不出是贊許還是僅僅陳述事實,“張盛達確實是個麻煩。但有時候,麻煩也意味著機會。關鍵看,怎么把麻煩變成棋子。”
汪楠點點頭,表示受教。心里卻想,在葉婧眼里,恐怕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是棋子吧,包括他自己。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葉婧沒有再看窗外,而是將目光投向汪楠,那目光似乎比剛才專注了一些,帶著一絲探究。
“搬過去還習慣嗎?”她問,語氣隨意,仿佛在問天氣。
汪楠的背脊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很好,謝謝葉總安排。”他避重就輕。
“衣服合身嗎?我讓助理估的尺寸,可能不太準。”葉婧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那眼神平靜,卻讓汪楠感覺自己像被X光透視了一遍。
“……很合身。”汪楠喉結滾動了一下,感到一絲難堪。他今天穿的正是公寓衣帽間里準備的襯衫,質(zhì)地柔軟貼身,剪裁無可挑剔。這細微的體貼,比直接的饋贈更讓人無所適從。
“車呢?怎么沒開?”葉婧又問,似乎只是隨口一提。
“我……打車方便些。”汪楠找了個拙劣的借口。他不想用那輛車,那感覺像是一個被標價的符號。
葉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那笑容很淡,轉(zhuǎn)瞬即逝,帶著一種了然,甚至是一絲……玩味?
“隨你。”她沒有深究,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的雨景,“有時候,擁有太多選擇,反而是負擔,對嗎?”
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一句叩問。汪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感覺今晚的葉婧有些不同,少了些咄咄逼人的掌控感,多了一絲罕見的、若有若無的疲憊和……迷茫?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葉婧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雨聲淹沒,“也住在很遠、很破的房子里,每天擠兩個小時地鐵上班,看客戶的臉色,算計每一分錢。”
汪楠愕然抬頭,看向她。葉婧的過去,在集團內(nèi)部是個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葉家這一代最出色的繼承人,留學歸來便執(zhí)掌大權,手腕凌厲,從無敗績。沒人知道她也有過窘迫的歲月。
“那時候覺得,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不用看房東臉色,不用和陌生人共用衛(wèi)生間。”葉婧的眼神有些飄遠,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后來,房子有了,越來越大,視野越來越好,可是……”
她沒有說下去,只是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茶,喝了一口。那未說完的話,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雨聲里。
汪楠屏住呼吸,不敢接話。他看到了葉婧盔甲上的一絲裂痕,窺見了那冰冷權勢之下,或許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孤獨與虛無。這一刻的她,不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葉總,而更像一個……人。
但這感覺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葉婧放下茶杯,再抬眼時,眸中那絲罕見的柔和已消失不見,重新被冷靜和清明取代。
“但人不能回頭看,汪楠。”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力度,“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這個道理,你應該懂。”
汪楠心頭一震,默默點頭。他當然懂。從他接受那五百萬,搬進江岸尚品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就已經(jīng)選定了方向。
“今晚叫你來,沒什么特別的事。”葉婧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影挺直而孤獨,“就是覺得,這里太安靜了,想找個人說說話。你……不算太吵。”
這算是一種……另類的認可嗎?汪楠不知道。他跟著站起來,垂手立在一旁。
“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葉婧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讓司機送你。以后……如果需要用車,就用那輛。放在那里也是浪費。”
“……是,葉總。”汪楠應道。他知道,這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又是一個不容拒絕的指令。
他轉(zhuǎn)身,輕輕拉開包廂的門。在門合上前的最后一瞥,他看見葉婧依舊獨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在朦朧的雨景和昏黃的燈光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也格外寂寥。
走出蘭亭序,坐進那輛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黑色轎車里,汪楠靠在椅背上,感覺比連續(xù)加班三天還要疲憊。今晚的“約會”,沒有他預想中的任何曖昧或逼迫,只有一杯清茶,幾句閑聊,一段意外的往事,和一個寂寥的背影。
但這恰恰讓他更加不安。葉婧沒有按照他預想的任何劇本走,她只是不經(jīng)意地,向他展示了冰山之下、那不為人知的一角。這種不按常理出牌,這種若有似無的、混雜著掌控、孤獨和一絲奇異“信任”的復雜態(tài)度,比直白的交易更讓他心悸。
車子無聲地滑入夜色。汪楠看著窗外飛逝的流光溢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踏入的,不僅僅是一場權色交易,更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屬于葉婧的內(nèi)心世界。而第一次秘密約會的余韻,像這夜雨一樣,無聲地浸潤開來,在他心底留下潮濕而復雜的痕跡。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只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