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凱旋門回來的那個晚上,汪楠失眠了。
躺在江景公寓那張過分柔軟舒適的大床上,身體極度疲憊,但大腦卻異常清醒。掌心仿佛還殘留著葉婧指尖微涼細膩的觸感,以及那最后一下輕撓帶來的、令人心悸的酥麻。那種混合著恐懼、屈辱、興奮和某種陰暗渴望的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體內奔涌沖撞,找不到出口。
他坐起身,赤腳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燈火已不如午夜璀璨,但仍有無數光點在黑暗中執著地亮著,像不肯熄滅的**。遠處江面上偶爾有夜航船的燈光緩緩移動,無聲無息。
他回想起包廂里,他反手握住葉婧時,她那瞬間閃過的訝異眼神,和隨后加深的、帶著玩味和某種了然的笑意。那不是一個女人被冒犯或驚訝的表情,更像是一個棋手看到棋子走出了意料之外、卻更有趣一步時的神情。他主動的、帶著力度的回握,是臣服,是宣告,也是一種無聲的、帶著野心的索取。他接收了她的“饋贈”,也默認了她的規則,甚至……試圖在規則內,展現自己的“價值”和“主動性”。
這很危險。他知道。這等于主動撕開了那層名為“被迫”或“無奈”的遮羞布,將自己更徹底地置于交易的天平上。但當時,在那種被奢華、被酒精、被近在咫尺的權勢與美色包裹的氛圍里,在那種被明確許諾“賠了算我的,賺了你自己留著”的巨大誘惑下,一種破罐子破摔般的、夾雜著貪婪和征服欲的沖動,攫住了他。
他想抓住點什么,在這個他無法掌控的游戲中,抓住一點主動,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現在,沖動褪去,理智回籠,留下的只有更深的不安和空虛。他感覺自己像站在懸崖邊,向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后退一步……已無路可退。那五百萬的支票,這奢華的公寓,周明遠團隊的認可,還有葉婧那似有若無的、帶著審視的“青睞”,都已經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縛住。
他需要做點什么,來平息內心的躁動,來證明自己并非完全被動。他走回書房,打開那臺嶄新的蘋果電腦,登錄了葉氏內部權限極高的數據庫。深夜的訪問記錄會被監控,但他顧不上了。他調出了關于盛達科技競爭對手“啟明資本”和“華晟集團”近期所有的公開動作、市場分析報告,以及通過某些特殊渠道才能獲得的、不那么光彩的傳聞和小道消息。
他試圖從海量信息中,梳理出這兩家潛在競購者的真實意圖、報價底線和可能的軟肋。這不是周明遠分配的任務,甚至有些逾越。但汪楠知道,如果他想在這盤棋中擁有哪怕一絲籌碼,就不能只做一個被動的執行者。他需要展現更多的價值,需要看到棋盤上更遠的步數。
時間在專注中飛速流逝。當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從一堆財務報表和行業新聞中抬起頭時,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他整理出幾條初步的思路和疑點,存入一個加密文檔。這或許有用,或許無用,但至少,讓他感覺重新握住了自己的方向盤,哪怕這方向盤本身,也在這輛失控的豪車之上。
就在他準備關掉電腦,強迫自己睡一會兒時,放在桌邊的私人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不是工作手機,是他那個只有家人和極少數朋友知道的、用了很多年的舊手機。屏幕上閃爍著一個沒有儲存的號碼,但那個尾號……汪楠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是葉婧的私人號碼。
凌晨四點十七分。
她怎么會在這個時間,打他的私人電話?出了什么事?還是……?
各種猜測瞬間涌上心頭,讓他的呼吸都有些凝滯。他盯著那不斷閃爍的屏幕,仿佛那是一個即將引爆的炸彈。接,還是不接?
理智告訴他,這通電話極度不合時宜,跨越了所有應有的界限。但另一種更強烈的、被今晚種種情緒催生出的沖動,以及內心深處那絲隱秘的、被“特別對待”的扭曲渴望,驅使著他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指。
他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沒有說話,只是屏住呼吸。
電話那頭很安靜,只有極其細微的電流聲。過了大概兩三秒,才傳來葉婧的聲音。那聲音與平日里的清冷、利落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濃重的、仿佛剛從深睡中被喚醒的沙啞和慵懶,甚至……有一絲罕見的含糊。
“喂?” 只有一個字,尾音微微拖長,像羽毛輕輕搔過耳膜。
汪楠的喉嚨發干,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葉總?” 他試圖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但依舊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嗯。” 葉婧應了一聲,然后又沉默了。背景里傳來極其細微的窸窣聲,像是翻動被子的聲音,又像是布料摩擦的聲響。隔著電波,汪楠幾乎能想象出,在某個同樣奢華卻空曠的臥室里,她或許正靠在床頭,或許剛從一個不甚安穩的夢中醒來,長發微亂,睡眼惺忪的模樣。
這個想象讓他心跳更快,握著手機的手心滲出細汗。
“您……有什么事嗎?” 他試探著問,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沒事。” 葉婧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沙啞的慵懶,語速很慢,似乎思維還沒有完全清晰,“就是……忽然醒了。有點睡不著。”
她停頓了一下,電話里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仿佛無意識的輕嘆。
“你也沒睡?” 她問,語氣很隨意,像是在問“吃了嗎”一樣平常,但在這個時間點,這種對話內容,本身就充滿了曖昧越界的意味。
汪楠感到一陣眩暈。他該怎么回答?說自己在熬夜分析競爭對手?那顯得太刻意,太功利。說自己也睡不著?那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呼應。
“我……在處理一些資料。” 他最終選擇了一個模糊的、偏向工作的回答,試圖將對話拉回“安全”的軌道。
“哦。” 葉婧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又沉默了片刻。就在汪楠以為她可能就這樣睡著,或者覺得無趣要掛斷時,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清晰了一些,但那種罕見的、褪去所有偽裝后的疲軟感依舊存在。
“汪楠,” 她叫他的名字,不是“汪助理”,也不是全名,就只是“汪楠”,帶著一種奇特的親昵感,“你覺得……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某個位置,就再也找不到能說真話的人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又極其私人。完全不像那個在會議室里運籌帷幄、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的葉婧會問出的問題。更像是一個褪去所有光環和鎧甲后,感到疲憊和孤獨的普通人,在深夜無人時的喃喃自語。
汪楠愣住了。他握著手機,站在凌晨昏暗的書房里,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空,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是”?那顯得太迎合,也太悲觀。說“不是”?那又太過虛偽。
“我……” 他斟酌著詞句,“我覺得,可能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敢找,或者,不愿意相信。”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哼笑,聽不出是贊同還是嘲諷。“是啊,不敢,也不信。” 她重復著他的話,語氣飄忽,“身邊圍著那么多人,說著漂亮的話,做著漂亮的事。可你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個笑容后面藏著刀,哪一次鞠躬后面等著你摔倒?”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敲在汪楠心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王,獨自坐在冰冷的王座上,環顧四周,皆是恭敬的臣子,卻無一個可交心之人。這種孤獨,與他此刻身處豪華卻空洞的公寓中的疏離感,奇異地產生了共鳴。雖然他們的境遇天差地別,但那種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寂,卻是相通的。
“您……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汪楠低聲問,這句話脫口而出,帶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關心。
“壓力?” 葉婧似乎覺得這個詞很有趣,輕輕重復了一遍,隨即又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地說,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有時候,不是壓力,是……沒意思。贏了一場又一場,拿到一個又一個,可到頭來,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這句話里的虛無和倦怠,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汪楠忘記了她的身份,只感受到一個靈魂在深夜袒露出的脆弱。他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只是一個因緣際會闖入她世界的陌生人,一個被她用金錢和權勢“標記”的所有物,有什么資格去安撫她的虛無?
“算了,” 沒等他開口,葉婧自己打斷了這略顯沉重的氣氛,聲音里重新帶上了些許平日里那種掌控感的痕跡,雖然依舊沙啞,“跟你說這些做什么。打擾你休息了。”
“沒有,葉總,我本來也沒睡。” 汪楠連忙說。
“嗯。” 葉婧應了一聲,似乎準備結束通話。但在掛斷前,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那種帶著睡意、因而顯得格外柔軟的語氣,補了一句:“盛達的那個案子,你盯著點周明遠,他有時候太看重技術細節,容易忽略人性。張盛達……是個理想主義的瘋子,對付瘋子,不能用常理。”
這突如其來的工作指示,與之前感性的流露形成了奇特的拼接,卻讓汪楠精神一振。這不僅是提醒,更是一種隱晦的信任和授權。
“我明白,葉總。我會注意的。”
“還有,” 葉婧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電波里,“那五百萬,別老放著。該用就用,算我借你的。賺了,記得請我吃飯。”
說完,不等汪楠回應,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忙音。
“嘟——嘟——嘟——”
汪楠久久地握著手機,貼在耳邊,仿佛那忙音里還殘留著她沙啞慵懶的余韻。凌晨清冷的空氣從窗戶縫隙鉆進來,讓他打了個寒顫,也讓他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城市的輪廓在晨曦中逐漸清晰。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扮演、計算、小心翼翼的日子又將周而復始。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這通深夜的、越界的電話,像一根細針,悄然刺破了那層堅固的、名為“上下級”和“交易”的隔膜。他聽到了她不曾示人的疲憊、孤獨甚至虛無,她也對他泄露了關于工作的、超越他當前層級的關鍵判斷。這是一種危險的親近,一種模糊了界限的試探。
她為什么要打這通電話?是深夜情緒脆弱時的偶然失控,還是一種更精心的、測試他反應和忠誠度的方式?那句“賺了記得請我吃飯”,是隨口一提,還是某種帶有期許的暗示?
汪楠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平靜的心湖被徹底攪亂了。那通電話里的葉婧,如此真實,又如此遙遠;如此脆弱,又如此強大。這種矛盾性,比那個永遠完美、永遠掌控一切的女王形象,更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緩緩走回臥室,重新躺在那張昂貴卻無法帶來安眠的床上。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手機帶來的、微微發燙的觸感,以及她聲音拂過耳畔時,那細微的戰栗。
“該用就用……” 他喃喃重復著她的話,閉上眼睛。
黑暗中,那張五百萬的支票,似乎在他腦海里燃燒起來。而火焰的盡頭,是葉婧在深夜電話里,那沙啞的、褪去所有偽裝的、讓人心悸的聲音。
越界,一旦開始,便再難退回安全的彼岸。而這通電話,如同一道悄無聲息的裂縫,預示著他與她之間,那本就模糊不清的界限,正在加速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