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那通電話的余韻,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在汪楠心底悄然擴散,數日不曾平息。他試圖用更高強度的工作來掩蓋那種不安的、混合著某種隱秘悸動的心緒。葉婧那邊再沒有打來過私人電話,在公司里偶遇,也依舊是公事公辦、不容置疑的葉總。那個深夜在電話里流露出罕見的疲憊與虛無的女人,仿佛只是他過度想象出的幻影。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確實不同了。葉婧會在他提交的關于“啟明資本”的分析報告上,用私人加密郵箱回復簡潔的批示:“思路清晰,注意華晟與地方政府隱性相關聯的可能性。”她會在他因一個關鍵數據與周明遠意見相左、據理力爭后,不露痕跡地在周明遠面前肯定他數據的準確性。甚至,在一次高層視頻會議上,當某位副總對他提出的某個風險點提出質疑時,葉婧會淡淡地插一句:“汪助理的考慮不無道理,詳實數據支撐即可。”
這些看似細微的舉動,在等級森嚴的葉氏,尤其是在“星圖”這種核心項目組里,無異于一種無聲的背書。汪楠能感覺到周圍人目光的變化——那種探究和審視中,多了幾分謹慎的、甚至是刻意的討好。李總監的笑容越發真切,周明遠與他討論技術細節時,語氣里的那點“考較”意味也淡了許多,更像是對待一個平等的合作者。他知道,這一切變化的源頭,都來自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這種被特殊關照的感覺,既帶來便利,也帶來無形的壓力,仿佛時刻提醒著他與葉婧之間那根看不見的、危險的連線。
這天下午,一個緊急召開的臨時會議,打破了“星圖”項目組連日來的緊張平靜。會議是關于盛達科技創始人張盛達的——這位技術狂人兼理想主義者,在得知葉氏即將啟動正式盡職調查后,突然單方面宣布,要飛往美國硅谷,與一家專注人工智能底層架構的初創公司進行為期兩周的“技術閉關交流”,并單方面推遲了與葉氏核心團隊的初次正式會面。
消息傳來,項目組一片嘩然。這無疑是張盛達釋放的一個明確信號:他對葉氏(或者說對所有資本方)的介入抱有強烈的警惕和不信任,甚至可能是在待價而沽,為自己尋找更符合“理想”的合作伙伴,或者提高要價籌碼。
視頻會議里,幾位高管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周明遠更是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張盛達的這一手,打亂了所有既定節奏,增加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狂妄!這是坐地起價!”一位主管投資的副總裁語氣不悅。
“硅谷那家‘神經元科技’,我查過,背景不簡單,有華爾街和加州財團的影子,但技術路線很激進,商業化前景不明。”另一位負責行業研究的總監補充。
“我們的出價已經很有誠意了,他這是想干什么?逼我們加碼,還是根本不想賣?”
議論紛紛中,葉婧始終沒有說話。她靠在寬大的椅背里,指尖輕輕點著光滑的桌面,目光平靜地掃過屏幕上每個人或焦急或不滿的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汪楠身上。
“汪楠,”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清晰而冷靜,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你看過張盛達的所有公開訪談和內部講話記錄。以你對他的了解,他這次突然飛硅谷,是策略性姿態,還是真心在尋求替代方案?”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到汪楠這個“新人”身上。壓力陡增。汪楠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快速整理思緒。他這幾天確實仔細研究過張盛達這個人,不僅僅是商業層面,還包括他的成長背景、技術理念、甚至公開發表過的某些偏激言論。
“葉總,各位領導,”汪楠開口,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我認為,兩者都有,但后者的成分可能更重。張盛達是典型的技術原教旨主義者,他對資本的警惕源于他前兩次創業失敗的陰影,那兩次都是因為資本過早、過度介入,導致技術路線偏離他的初衷。他真正在意的,可能不是價格,而是控制權,以及資本對他‘技術理想’的尊重程度。”
他調出自己整理的一張圖表,共享到屏幕上:“這是張盛達近五年公開言論中關于‘資本’、‘控制’、‘技術純粹性’關鍵詞的詞頻分析。可以看到,他對資本介入導致‘技術妥協’的擔憂,是持續上升的。而硅谷的‘神經元科技’,雖然商業化前景存疑,但其創始人公開宣稱的理念是‘技術優先,資本為輔’,這與張盛達的價值觀有高度共鳴。”
會議室內安靜下來,只有汪楠的聲音在繼續:“所以,他這次去硅谷,既是一種施壓,展示他還有其他選擇,削弱我們的談判地位;但更可能,他是在尋找一個理念上更契合的‘知己’。如果我們只從商業和價格層面去應對,可能會適得其反,激發他更強的對抗心理。”
葉婧靜靜地聽著,手指停止了敲擊。等汪楠說完,她點了點頭,目光中閃過一絲贊許,雖然極其短暫。“有道理。那么,你認為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投其所好,攻心為上。”汪楠沉聲道,這個想法在他腦中醞釀已久,“我們需要組建一個不僅僅是財務和法務的團隊,而是一個他能認同的、懂技術的‘知己’團。在正式談判前,先進行非正式的技術交流,不談價格,只談技術未來,談我們對他理想的理解和支持。甚至,可以探討一種更靈活的股權架構,在保證我們核心利益的前提下,給予他更大的技術決策空間。我們需要讓他相信,葉氏不是來‘收割’的,而是來幫助他實現技術理想的‘伙伴’。”
這個提議很大膽,甚至有些冒險。立刻有高管提出質疑:“這會不會太遷就他了?而且,技術決策權如果過度下放,風險如何控制?”
汪楠正要回答,葉婧卻先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錘定音的力度:“汪助理的思路,值得嘗試。張盛達不是普通的商人,用普通商業談判的邏輯對付他,效果有限。周總監,”
她看向周明遠:“你牽頭,汪楠協助,盡快拿出一份詳細的‘技術共鳴’方案,重點是展示我們對盛達核心技術的深刻理解,以及未來共同發展的愿景。股權架構可以靈活設計,但最終控制權和退出機制必須在我們手里。另外,查清楚硅谷那家公司的底細,以及他們和張盛達接觸到了什么程度。散會。”
會議結束,汪楠感到后背出了一層細汗。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這次臨場發揮,固然展現了他的價值,但也將他與這個棘手難題綁得更緊。成則有功,敗則首當其沖。
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會議室。葉婧卻叫住了他:“汪楠,你留一下。”
其他人迅速離開,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瞬間變得有些凝滯。葉婧從主位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他,看著窗外午后略顯熾熱的陽光。
“剛才說得不錯。”她開口,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看來那五百萬,沒白給你壓力。”
汪楠心里一動,這是她第一次正面提及那筆錢。“是葉總給的機會。”他謹慎地回答。
葉婧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審視了幾秒。“張盛達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去推進。周明遠負責技術和談判細節,你負責……理解張盛達這個人。我要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夢想什么。不僅是商業報告,我要看到他的心理側寫。”
“是,葉總。”汪楠應道。這個任務更微妙,更深入,也更危險,意味著他要更深地卷入這個復雜的博弈。
“還有,”葉婧頓了頓,走到他面前不遠處。她今天穿著一身香檳色的西裝套裙,襯得膚色愈發冷白,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似乎比平日更清晰一些。“今晚我要見一位重要的客人,對方是德國工業基金的代表,對盛達的技術應用場景很感興趣。你跟我一起去,有些技術細節,你來講更合適。七點,地下車庫,我的車。”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而且,是讓他以近乎“心腹”的身份,參與她私人的、高層次的商務應酬。這又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好的,葉總。”汪楠壓下心中的波瀾,點頭。
“嗯。”葉婧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擺了擺手,“去準備吧。晚上精神點。”
汪楠離開會議室,走向洗手間。他需要洗把臉,冷靜一下。今晚的場合非同小可,他不能出任何差錯。
他走進空無一人的高層專用洗手間。這里極其安靜,裝修奢華,巨大的鏡面光可鑒人。他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撲了撲臉,試圖驅散腦中的紛亂思緒。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眼神復雜、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的年輕人。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光潔的黑色大理石洗手臺靠近內側的角落,一點極其細微的、不同尋常的痕跡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不是水漬,而是一小片非常淡的、偏珊瑚色的印記,已經半干,在黑色的臺面上并不顯眼,但仔細看,能看出一點膏體的質地和淡淡的珠光。
是口紅印。
而且,這個顏色和質地……汪楠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他今天上午在電梯里遇到葉婧時,她似乎涂的就是這個色號的口紅,一種看起來很自然,但細看帶有細微珠光的珊瑚粉色。他當時并未特別注意,但此刻,這個印記與他記憶中的顏色微妙地重合了。
葉婧剛才用過這個洗手間?高層會議室這一層,有她獨立的專屬洗手間和休息室,她通常不會使用員工區域的洗手間。除非……是剛才開會前后,她臨時需要,或者她的專屬區域正在維護?
但這印記的位置……太靠內側了,不像是洗手時不小心蹭到的。倒像是有人身體微微前傾,對著鏡子仔細整理妝容時,手包或者化妝鏡不小心蹭到了臺面。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動作留下的?
一個荒誕卻又令人心跳加速的聯想不受控制地闖入汪楠的腦海:會不會是葉婧在會議結束后,獨自在這里停留了片刻?對著鏡子整理儀容時,手袋的金屬邊緣或者化妝盒的角落,無意中留下了這個痕跡?她剛才叫住他單獨說話時,身上那股比平日稍清晰一些的冷香,此刻似乎也找到了來源——或許正是在這里補過香水?
這個小小的、即將消失的痕跡,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一扇窺探的縫隙。它無聲地訴說著,那個在會議上冷靜決策、氣場強大的女總裁,在獨處的片刻,也是一個會對鏡整理妝容、會有私人氣息流露的、活生生的女人。
這個認知,讓汪楠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以及更深的惶恐。他看到了她盔甲下極其細微的一絲裂縫,嗅到了那冰冷權勢之下,屬于“人”的、私密的氣息。這比深夜那通電話更具體,更真實,也更……危險。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點幾乎看不見的痕跡。指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不存在的阻尼感,證明那里確實有過些什么。下一秒,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迅速打開水龍頭,用力搓洗手指,仿佛要洗去什么不該存在的觸感,以及內心那不該升騰起的、褻瀆般的聯想。
水流嘩嘩作響。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眼神里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里面除了掙扎和警惕,還混入了一絲更復雜的、連他自己也無法清晰定義的波瀾。是因為發現了這個微不足道的“痕跡”,還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更近距離的夜晚應酬?
他關掉水龍頭,用紙巾仔細擦干手和臉,又看了一眼那洗手臺。那點珊瑚色的痕跡,在水漬和擦拭下,已經徹底模糊,即將消失不見。
但有些東西,一旦被發現,就再也無法抹去。
汪楠整理了一下西裝和領帶,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走出了洗手間。門外,是燈火通明、秩序井然的辦公區,是他必須全力以赴的戰場。而在他心底,某個角落,卻悄然留下了一小片潮濕的、帶著淡淡珊瑚色印記的痕跡,伴隨著那縷縈繞不散的冷香,無聲地發酵著。
夜晚的會面即將來臨,而他似乎,正在以某種不受控制的方式,更深地滑向那個既定的、危險的軌道。洗手臺上的痕跡可以消失,但他與葉婧之間,那些看不見的、正在悄然滋長的“痕跡”,又該如何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