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五十,汪楠準時出現在葉氏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下專屬車庫。這里安靜、空曠,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機油味和高級皮革混合的氣息。寥寥幾盞冷光燈下,停放著數量不多但無一不彰顯主人身份的豪車。他找到那輛熟悉的黑色勞斯萊斯幻影,它靜靜泊在專屬車位上,如同一個沉默的龐然巨獸。
駕駛座上,依舊是那位表情冷硬、目光銳利的保鏢兼司機。他通過后視鏡對汪楠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寒暄。汪楠拉開車門坐進后座,車內彌漫著與葉婧身上相似的、清冷而昂貴的木質香氣。他下意識地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第一次參加面試的畢業生。
六點五十八分,電梯門無聲滑開。葉婧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下。
她換下了白天的香檳色西裝套裙,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深藍色絲絨長裙,款式簡約,卻完美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和流暢的肩頸線條。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發絲垂在耳側,平添幾分慵懶的風情。她臉上化了精致的妝容,比白日里更顯明艷,但眼神依舊是那種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平靜。手里提著一個小巧的黑色手包,步履從容地走向轎車。
司機早已下車,恭敬地為她拉開車門。她坐進車內,就坐在汪楠身旁。那股熟悉的冷香瞬間濃郁了些,混合著絲絨布料細膩的氣息,縈繞在密閉的車廂里。
“葉總。”汪楠低聲打招呼,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繃緊。
“嗯。”葉婧淡淡應了一聲,目光掃過他身上那套從公寓衣帽間取出的、合體的深灰色西裝,幾不可察地停留了半秒,似乎還算滿意。她沒有再多言,對前方的司機吩咐道:“去‘云境’。”
車子平穩地駛出車庫,融入傍晚的車流。車窗外的霓虹燈流光溢彩,映在葉婧沉靜的側臉上,明明滅滅。車廂內一片寂靜,只有極輕微的引擎聲和空調出風的聲音。汪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甚至心跳。他眼觀鼻鼻觀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但身側傳來的存在感和那股不容忽視的香氣,讓他的神經末梢都處于一種微妙的緊繃狀態。
“資料都看過了?”葉婧忽然開口,目光依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
“看過了。”汪楠立刻回答,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在腦中過了一遍,“德國‘克虜伯-瑪法’工業基金,背景雄厚,主要投資高端制造業和工業智能化領域,作風穩健,注重長期協同效應。他們對盛達在精密傳動控制方面的專利技術很感興趣,潛在的應用場景是智能生產線和高端數控機床。我準備了三個技術亮點和兩個潛在合作模式的簡要介紹。”
“嗯。”葉婧又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了敲,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重點不是技術細節,他們有自己的專家團。你要表達的,是我們對這項技術商業化前景的深刻理解,以及葉氏能夠提供的、不僅僅是資金,更是全球供應鏈和高端市場渠道的賦能價值。記住,我們是‘賦能者’,不是簡單的財務投資者。”
“明白,葉總。”汪楠點頭。葉婧的指點總是能切中要害,她不是在教他具體說什么,而是在塑造一種更高層面的、打動對方的敘事邏輯。
短暫的交流后,車廂再次陷入沉默。但這種沉默與剛才不同,似乎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東西。葉婧沒有再說話,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中,或者只是單純在休息。汪楠也不敢貿然開口,只能僵坐著,感受著這狹小空間里無聲流淌的微妙張力。
車子最終駛入一個隱蔽的私人園林,穿過幽靜的竹林小徑,停在一座外觀極簡、卻充滿設計感的建筑前。這里便是“云境”,一個不對外公開、只接待特定會員的頂級私人會所。
侍者引他們進入一個名為“聽松”的包間。包間極大,延續了極簡風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營造的枯山水庭院,在燈光下意境幽遠。一張不大的原木餐桌臨窗擺放,桌上已經布置好了精致的餐具和水晶杯。
客人還未到。葉婧在窗邊的茶席前坐下,示意汪楠也坐。有身著素色旗袍的茶藝師無聲上前,開始行云流水地表演茶道。葉婧微微抬手制止了茶藝師后續的動作,只讓她斟了兩杯便退下了。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茶香裊裊,窗外竹影婆娑,環境清幽到了極致,卻讓汪楠更加不自在。這種私密性極強的獨處,比在車上更讓人心緒浮動。
“放松點。”葉婧忽然開口,端起小巧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掃過汪楠依舊挺直的背脊,“今晚你不是我的下屬,是技術顧問。拿出點顧問的樣子來。”
汪楠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太過緊繃了。他試著調整了一下坐姿,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是,我盡量。”
葉婧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品茶,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側臉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靜謐而優美。這一刻,她身上那種迫人的氣場似乎收斂了許多,顯出一種罕見的、帶著疏離感的寧靜。
但汪楠知道,這寧靜只是表象。她就像窗外那潭幽深的靜水,水面平靜無波,底下卻可能暗流洶涌。
約莫十分鐘后,德國“克虜伯-瑪法”基金的代表到了。來的是亞洲區總裁施密特先生和他的女助理兼翻譯。施密特先生五十歲上下,身材高大,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穿著合體的西裝,有著日耳曼人典型的嚴肅和精準。他的女助理則干練精明,中文流利。
晚餐在一種專業而克制的氛圍中進行。菜肴精致如藝術品,酒是頂級的雷司令。話題始終圍繞盛達科技的技術、市場前景以及雙方可能的合作模式展開。汪楠謹記葉婧的提醒,在需要他闡述技術細節時,言簡意賅,重點突出其獨特性和應用壁壘;在討論商業前景時,則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葉氏所能提供的全球資源整合能力。
葉婧大部分時間在傾聽,偶爾插話,往往一針見血,直指合作的核心利益點和潛在風險。她的語言精煉,氣場強大,即使是通過翻譯,也能讓施密特先生頻頻點頭,露出欣賞的神色。汪楠注意到,葉婧在交談中,會不著痕跡地將一些展示性的、需要具體數據支撐的話題拋給他,既考察了他的臨場應變,也讓他在重要客戶面前有了表現的機會。
這頓飯,吃得像是另一場沒有硝煙的商務談判。但汪楠能感覺到,施密特先生對他們的方案流露出了濃厚的興趣。葉婧掌控全局的能力令人嘆服。
餐后甜點和餐后酒上來時,話題稍稍輕松了一些。施密特先生聊起他年輕時在西門子工作的經歷,以及對德國工業4.0與中國智能制造結合的展望。葉婧也難得地說了幾句她早年留學歐洲時對德國工業精神的觀察,話語間顯露出廣博的見識和獨到的見解。
汪楠 mostly 在傾聽,適時表示贊同或提出一兩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他的角色把握得很好,既展示了專業性,又沒有喧賓奪主。
晚宴在九點半左右結束。雙方握手告別,施密特先生表示近期會安排技術團隊進行更深度的交流,氣氛融洽。
送走客人,回到“聽松”包間,門輕輕關上,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方才還充斥著商務寒暄和謹慎對話的空間,瞬間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空氣中殘留著酒香、食物香氣,以及一種無形的、緊繃后的松弛感。
葉婧似乎也卸下了些許面對外人時的架子,她走到窗邊,看著庭院里被燈光照亮的白石砂礫,背影顯得有些放松,也有些……疲憊。
“今天表現不錯。”她轉過身,靠在窗邊的矮柜上,手里還端著那杯沒喝完的餐后甜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動,“施密特是個謹慎的老狐貍,但他心動了。后續你跟進技術細節的溝通,周明遠負責商務條款。”
“是,葉總。”汪楠應道,心里松了一口氣,至少今晚的“考試”算是通過了。
葉婧沒再說話,只是慢慢啜飲著杯中的酒,目光落在汪楠身上,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打量。那目光不像之前談公事時的銳利,也不像深夜電話里的飄忽,而是一種更直接的、帶著某種評估和……興趣的注視。燈光下,她因飲酒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幾分罕見的柔媚。
汪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移開了視線。
“今天這套西裝,很襯你。”葉婧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卻讓汪楠心頭一跳。她居然會注意這個?
“謝謝葉總。”他含糊地回應,不知該說什么。
“那五百萬,”葉婧晃著酒杯,語氣隨意得像在談論天氣,“打算怎么用?還是就讓它躺在銀行里發霉?”
終于還是問到了這個。汪楠喉嚨有些發干:“我……還在看一些項目。之前您提過,盛達這個案子,讓我多留心。”
“光留心不夠。”葉婧走近幾步,離他更近了些,那股混合著酒意的冷香更加清晰,“機會是盯出來的,也是賭出來的。看準了,就要敢下注。就像……”她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著他,“就像你今晚,坐在這個位置上。”
她的話意有所指。這個位置,既是今晚技術顧問的位置,更是他如今在葉氏,在她身邊的這個“位置”。
“我明白。”汪楠低聲道,感覺喉嚨更干了。葉婧的靠近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混合著酒香和她身上特有的氣息,讓他心跳莫名加速。
“你明白什么?”葉婧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做了一個讓汪楠渾身僵住的舉動——她將自己喝過的酒杯,遞到了汪楠面前。
杯沿上,還殘留著一點點她口紅的痕跡,那抹珊瑚色,在燈光和琥珀色酒液的映襯下,格外刺眼。
“嘗嘗,”葉婧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眼神在燈光下有些迷離,“匈牙利的托卡伊阿蘇,年份不錯。比你剛才喝的那杯波爾多,有意思。”
汪楠的大腦有瞬間的空白。共享酒杯?這遠遠超出了上下級,甚至超出了普通異性之間該有的界限。這是一個極其曖昧、充滿暗示性的舉動。洗手臺上那個無意留下的口紅印,與眼前這杯沿上刻意的、直接的印記,在他腦海中重疊,爆發出令人眩暈的沖擊力。
他看著那杯酒,看著杯沿上那抹刺目的紅,又抬眼看向葉婧。她的眼睛在酒精和燈光的作用下,仿佛蒙著一層水霧,少了平日的銳利清明,多了幾分朦朧的、誘人深入的東西。但她嘴角那抹極淡的、似有似無的弧度,又清醒地提醒著他,這一切可能仍在她的掌控和算計之中。
接,還是不接?
接,意味著默許甚至迎合這種曖昧,徹底踏過某條隱形的界線。不接,則是直接的拒絕,可能前功盡棄。
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竹影悄然,室內落針可聞。他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聞到空氣中越來越濃的、甜膩而危險的氣息。
最終,對未知后果的恐懼,對眼前機會的不舍,以及內心深處某種被酒精和氛圍撩撥起的、黑暗的躁動,混合成一種破罐破摔的沖動。他伸出手,接過了那杯酒。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微涼的手指。兩人皆是一頓。
汪楠沒有去看杯沿,仿佛那抹紅痕不存在。他舉起酒杯,將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飲而盡。甜美的酒液滑入喉嚨,卻帶著灼燒般的刺激,一直燒到胃里,燒到四肢百骸。
“怎么樣?”葉婧問,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目光里帶著一絲玩味,仿佛在欣賞他的反應。
“……很好。”汪楠的聲音有些發緊,他將空酒杯輕輕放在旁邊的桌上,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口腔里似乎還殘留著那甜膩的滋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的氣息。
“甜嗎?”葉婧又問,聲音更輕了,像羽毛搔刮著耳膜。
“甜。”汪楠如實回答,覺得這個字說出來都帶著顫音。
“但甜的東西,往往也最膩人,最……容易讓人沉溺,不是嗎?”葉婧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飄忽,她轉過身,再次面向窗外,留給汪楠一個窈窕卻疏離的背影,“把握好度。回去吧,不早了。”
旖旎的氣氛瞬間消散,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靜自持的葉總。
汪楠站在原地,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剛才那曖昧的一幕只是他的幻覺。口腔里的甜膩還未散盡,心卻一點點沉下去,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窒息感攫住。這甜膩是誘惑,是獎賞,也是警告,是綁住他的絲線,讓他在這危險的游戲中,既嘗到甜頭,又無法掙脫。
“是,葉總。您也早點休息。”他努力讓聲音恢復平靜,微微躬身,然后轉身,幾乎是有些倉促地離開了包間。
走出“云境”,夜晚的涼風一吹,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濕。司機已經將車開到門口等候。他坐進車里,閉著眼,腦海中反復回放著遞酒、接酒的那一幕,回響著她那句“甜的東西,往往也最膩人,最容易讓人沉溺”。
他知道,從接過那杯酒開始,某些東西就再也回不去了。這場地下情,還未真正開始,便已同時品嘗到了令人心悸的甜膩,與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掌控。而他,已半推半就地,踏入了這甜膩與窒息并存的泥沼深處。回頭望去,來路已模糊;向前看,迷霧重重,不知何處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