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間的生活,看似與之前并無不同。鍵盤的敲擊聲、電話的低語、咖啡機的嗡鳴,一切如常。但汪楠能感覺到,空氣里漂浮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東西,像一層無形的霧,將他與其他人隔開。那不是敵意,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種混合了好奇、揣測、疏離,以及……某種心照不宣的鄙夷的復雜目光。
起初,這種感覺是微妙的。當他走進辦公區,某些正在進行的低語會突然停止,或轉為不自然的咳嗽。當他去茶水間,原本聚在一起閑聊的同事會稍稍散開,給他讓出位置,但笑容變得公式化,眼神卻在他臉上、身上快速掠過。午餐時,除非他主動加入,否則很少會有人像最初那樣熱情地招呼他一起。仿佛他周身環繞著一個無形的力場,讓人本能地保持距離。
他明白這是為什么。那晚“星圖”項目啟動會,他被點名參加;之后迅速搬到48樓獨立工位;頻繁與葉婧、周明遠單獨開會;甚至偶爾下班時,有眼尖的同事看到他從通往高層專屬電梯的通道離開,或是在地下車庫瞥見他坐上那輛不屬于他這個級別能乘坐的商務車……這些零碎的片段,在茶水間的八卦和午夜的私聊群里,早已被拼湊、發酵,演變成各種香艷或離奇的版本。
“空降兵”、“關系戶”、“葉總眼前的紅人”——這些標簽悄無聲息地貼在了他身上。在葉氏這樣等級森嚴、競爭激烈的地方,一個毫無背景的新人如此迅速地獲得接近權力核心的通道,原因只有一個,且必定是上不得臺面的那一種。人們未必相信最夸張的傳聞,但一種“此人有特殊渠道,需謹慎對待”的共識,已然形成。
汪楠強迫自己不去在意。他更早到,更晚走,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盛達科技”的項目中。他提交的報告更加翔實,數據分析更加深入,在會議上的發言也力求邏輯嚴密、一語中的。他試圖用無可挑剔的工作成果,來對抗那些無聲的流言,證明自己坐在這里,靠的是腦子,而不僅僅是別的什么。
然而,有些東西,并非努力就能改變。
這天下午,項目組需要一份關于“啟明資本”最新投資動向的緊急分析報告,用于第二天與葉婧的匯報。任務原本落在資深分析師陳工頭上,但他手頭另一個項目正到關鍵節點,分身乏術。周明遠環視一周,目光落在了正在快速敲擊鍵盤的汪楠身上。
“汪楠,這個你跟進一下。明天上午十點前,給我初步分析。”周明遠的語氣公事公辦,聽不出情緒,“資料找林薇要,她那邊有最新的一手信息。”
林薇是行業研究部的資深分析師,以消息靈通、人脈廣闊著稱,脾氣也有些傲。汪楠與她交集不多。
“好的,周老師。”汪楠立刻應下,這既是壓力,也是機會。
他起身走到林薇的工位旁。林薇正戴著耳機,對著屏幕上一堆復雜的數據圖表皺眉,手指在計算器上飛快跳動。
“薇姐,打擾一下。”汪楠客氣地開口,“周老師讓我跟進啟明資本的最新動向,說明天匯報要用。聽說您這邊有最新資料,方便分享一下嗎?”
林薇頭也沒抬,仿佛沒聽見,繼續在計算器上按著。
汪楠提高了一點音量:“薇姐?”
林薇這才像是剛剛注意到他,慢悠悠地摘下一邊耳機,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掃過,沒什么表情:“哦,汪楠啊。什么事?”語氣平淡,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
汪楠重復了一遍請求。
林薇挑了挑眉,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打量著他:“啟明的資料?挺急的?周總親自吩咐的?”
“是,明天上午十點前要初步分析。”汪楠保持著耐心。
“哦——”林薇拖長了音調,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最新的內部簡報送上去了,還沒批下來。公開能查到的,數據庫里都有,你自己不會查嗎?”
這話就有些夾槍帶棒了。誰都知道,這種緊急分析需要的絕不是公開數據庫里那些滯后、籠統的信息。
“周老師說您這邊可能有更即時的渠道消息,”汪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關于他們最近接觸了哪些項目,投資偏好有沒有變化之類的。這對判斷他們競購盛達的意愿和出價很重要。”
“喲,懂得還挺多。”林薇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點冷,“不愧是葉總……和周總看重的人。行吧,等我兩分鐘,我發你郵箱。”
她轉過身,面對電腦,噼里啪啦敲了幾下鍵盤,然后拿起水杯,起身走向茶水間,丟下一句:“發你了,自己看吧。對了,里面有些信息比較敏感,看完記得刪除,別外傳。”
“謝謝薇姐。”汪楠道了謝,回到自己工位。郵箱里果然有一封新郵件,來自林薇。他點開附件,是一個加密的壓縮包,需要密碼。他等了幾分鐘,不見林薇回來,便起身去茶水間找她。
茶水間里,林薇正和另外兩個女同事低聲說著什么,見他進來,立刻停下了話頭,各自拿起杯子裝作喝水或攪拌咖啡。
“薇姐,那個壓縮包需要密碼。”汪楠直接問。
林薇“啊”了一聲,做出恍然的樣子:“瞧我這記性,忘了告訴你密碼了。是……”她報出一串復雜的數字加字母組合。
汪楠記下,道謝離開。他能感覺到背后那幾道目光,如芒在背。
回到座位,輸入密碼,解壓文件。里面的資料倒是齊全,但仔細一看,汪楠的心沉了下去。幾份關鍵的內部會議紀要時間戳是一個月前的,最新的行業簡報也是上周的,所謂的“即時消息”大多是公開渠道稍加挖掘就能找到的邊角料,真正核心的、關于啟明近期戰略調整和潛在投資目標的分析,寥寥無幾,且語焉不詳。
林薇不是沒有最新的情報,她只是不想給,或者,不想痛快地給。她用了一種更隱晦、更“合規”的方式,表達了她的不配合——給了,但沒完全給;讓你挑不出明面的錯處,卻足以讓你事倍功半。
汪楠看著屏幕,一股郁氣堵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他必須在天亮前,從這些殘缺的資料里,結合自己的分析,拼湊出一份有說服力的報告。
他埋首工作,查閱所有能找到的公開信息,調用自己的數據庫權限搜尋更深的行業報告,甚至動用了之前積累的一些有限的人脈,從側面打聽消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天色由明亮轉為昏暗,最后徹底黑透。辦公區的人漸漸走光,只剩下他這一小片區域還亮著燈。
晚上九點多,周明遠從他的獨立辦公室出來,看到還在加班汪楠,走了過來。
“怎么樣了?”周明遠問,目光掃過他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窗口。
“還在整理,有些信息需要交叉驗證。”汪楠實話實說,沒有抱怨林薇,“可能要到后半夜。”
周明遠看了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手邊空了的咖啡杯,沉默了一下。這位以嚴格著稱的首席分析師,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他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么。
“林薇給的資料不全?”周明遠問,語氣平淡。
汪楠猶豫了一瞬,點了點頭:“基礎的都有,但深度和即時性……可能薇姐那邊也忙。”
周明遠“嗯”了一聲,沒再多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注意休息,報告要扎實,但也不用追求完美。葉總看問題,抓大放小。”
這話看似是提醒,實則是某種程度的點撥和……安慰。汪楠心里微微一暖:“我明白,謝謝周老師。”
周明遠離開了。偌大的辦公區,只剩下汪楠一人。孤獨感如潮水般涌來,但與之相伴的,還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他不能倒下,不能讓人看笑話,尤其是那些等著看他出錯的人。
他灌下又一杯濃咖啡,繼續奮戰。直到凌晨三點,一份長達二十頁、數據分析詳實、邏輯推理清晰、并大膽預測了啟明資本可能采取的三套競購策略及我方應對建議的報告終于完成。他又仔細檢查了兩遍,修改了幾處措辭,這才拖著幾乎麻木的身體,關掉了電腦。
離開公司時,整棟大廈寂靜無聲。走進空蕩蕩的電梯,金屬壁面映出他疲憊不堪卻眼神清亮的臉。他知道,這份報告未必完美,但已是他竭盡所能的成果。明天,它會出現在葉婧的案頭。它會證明,他坐在這里,不僅僅是因為別的什么。
然而,當他走到地下車庫,找到那輛葉婧“安排”的黑色奧迪A8(他依舊沒有動用那輛保時捷)時,卻發現駕駛座的車窗上,被人用不知道什么東西,劃了一道淺淺的、卻清晰可見的白色劃痕。不深,但很長,從車頭延伸到車尾,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汪楠站在車旁,看著那道劃痕,久久沒有動。這不是意外,這是警告,是發泄,是來自陰影中的惡意。它無聲,卻比任何語言的嘲諷都更加尖刻。
夜風吹過空曠的車庫,帶來刺骨的寒意。汪楠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他感到憤怒,感到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沉入心底的清醒。
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內還殘留著淡淡的皮革和香氛味道,與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他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前方無盡的黑暗。
那些異樣的目光,那些隱形的壁壘,那些無聲的刁難,以及這道觸目驚心的劃痕……都在告訴他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他多么努力,無論他做出多少成績,只要他身上打著葉婧的“標簽”,這些質疑和排擠就不會消失。甚至,隨著他越接近核心,這些阻力只會越大。
他要么被這無形的壓力壓垮,灰溜溜地離開;要么,就必須找到另一種方式,在這冰冷的洪流中,站穩腳跟。
葉婧給了他梯子,但也將他置于風口浪尖。往上爬,會面對更猛烈的風雨;往下退,則是萬丈深淵。
沒有退路。
汪楠緩緩發動了汽車,引擎的低鳴在寂靜的車庫里回蕩。他看了一眼后視鏡中自己冰冷的眼睛,然后踩下油門,駛出了車庫,匯入凌晨空曠卻依舊燈火通明的街道。
那道劃痕,他會去處理。但有些劃在心上的痕跡,已經無法抹去。它們會成為烙印,提醒他這個世界真實的規則,也淬煉著他,走向那條注定無法回頭的路。同事的目光依舊會存在,但從此以后,那不再是他需要在意的東西。他的目光,必須投向更高、更遠,也更危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