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啟明資本的分析報告,在次日上午九點五十分,準時出現在了周明遠和葉婧的加密郵箱里。周明遠快速瀏覽后,召集項目組核心成員開了個短會。會上,他沒有對報告的來源和數據的完整性提出質疑,而是直接針對汪楠提出的、關于啟明可能采取“惡意抬價、實則攪局”的第三套策略,進行了深入討論。
“你這個判斷很大膽,”周明遠指著投影上的一頁分析,“依據是什么?僅憑他們最近接觸了盛達的兩個次要股東,以及創始團隊中某個非核心成員的模糊表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汪楠身上。他站起身,走到屏幕前,調出自己連夜整理的補充資料——一份關于啟明資本最近三個投資案例的詳盡分析,以及那位“非核心成員”在專業論壇上近半年發言的傾向性統計。
“啟明資本過去的投資風格以穩健著稱,但最近三個項目,都出現了在最后關頭突然大幅提高報價,迫使競爭對手跟注,最終卻因各種‘非商業原因’主動退出的情況。”汪楠的聲音平穩,帶著熬夜后的輕微沙啞,但邏輯清晰,“表面看是競價失敗,但仔細分析他們的退出時機和后續動作,會發現他們往往在抬高價碼、消耗對手實力后,轉而收購或投資目標公司的直接競爭對手,或者產業鏈上的關鍵替代者。”
他切換幻燈片,展示那位“非核心成員”的發言關鍵詞云圖:“再看這位張盛達的大學同窗、盛達早期聯合創始人之一王工。他在專業社區的發言,近半年明顯傾向于強調‘技術理想’與‘資本急功近利’的對立,多次引用硅谷那家‘神經元科技’的理念。而啟明資本,恰好是‘神經元科技’的B輪領投方。這不是巧合。”
會議室內一片寂靜。汪楠的分析將零散的線索串聯起來,勾勒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啟明或許并非真心競購盛達,而是想通過攪局,抬高收購價格,消耗葉氏的資源,同時為自己投資的“神經元科技”未來進入中國市場掃清障礙,或至少制造麻煩。
“有道理。”周明遠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這個角度我們之前忽略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的談判策略就需要調整,不能完全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汪楠,會后你把這個分析補充進正式報告,重點突出啟明與‘神經元科技’的關聯,以及他們近期投資行為模式的異常。”
“好的,周老師。”汪楠暗暗松了口氣。至少,在專業層面,他再次得到了認可。
然而,會議剛散,關于他“獨吞”重要分析方向、在周明遠面前“露臉”的閑話,便已在小范圍內悄然傳開。林薇在茶水間碰到他時,那眼神里的冷意幾乎要凝成冰。汪楠只當沒看見,專注于修改和補充報告。
下午,他將完善后的報告再次提交。不到半小時,內線電話響起,是葉婧的助理王小姐:“汪楠,葉總請你現在到總裁辦公室一趟。”
又來了。汪楠的心臟習慣性地一緊。他整理了一下西裝——依舊是公寓衣帽間里那些昂貴卻讓他不自在的衣服——走向那部通往頂層的專屬電梯。
電梯平穩上升,他對著光可鑒人的金屬壁面,最后一次檢查自己的表情,試圖抹去所有疲憊和情緒。門開,他踏入那個開闊、冰冷、充滿權勢氣息的空間。
葉婧今天似乎格外忙碌,辦公室里除了她,還有兩位正在匯報的高管。她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幾份文件,正低頭快速閱覽,偶爾抬眼看向正在說話的下屬,目光銳利如刀。那兩位高管語氣恭敬,卻難掩緊張。
汪楠安靜地站在門口附近等候。他能聽到他們的討論內容,是關于某個海外并購案的法律風險,似乎遇到了棘子的當地政策障礙。葉婧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直指對方準備不足和風險預判的疏漏,語氣平靜,卻讓那兩位經驗豐富的高管額頭冒汗。
“所以,你們的預案就是賭當地政府會網開一面?”葉婧合上一份文件,聲音不大,卻讓空氣瞬間降至冰點,“用集團的戰略布局,去賭別人的仁慈?我要的是解決方案,不是僥幸心理。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的風險評估和至少三套應對方案,否則這個項目組可以解散了。”
“是,葉總!我們立刻去改!”兩位高管如蒙大赦,又惶恐不安地退了出去。
辦公室里只剩下葉婧和汪楠。她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疲憊,但轉瞬即逝。她抬起頭,看向汪楠,目光落在他臉上,停頓了幾秒。
“臉色這么差,昨晚沒睡?”她開口,語氣聽不出關切,更像是一種觀察陳述。
汪楠沒想到她會先問這個,愣了一下,如實回答:“趕啟明的分析報告,睡得晚了些。”
“嗯。”葉婧點了點頭,從桌上那一摞文件中,精準地抽出了他上午提交的那份報告,翻到某一頁,“關于啟明和‘神經元科技’關聯的分析,是你獨立完成的?”
“是,結合了公開資料和一些側面信息驗證。”汪楠謹慎地回答,不知道她對此是何態度。
葉婧沒有立刻評價,而是往后靠進寬大的皮椅里,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目光審視著他:“思路不錯,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東西。但證據鏈還是弱了點,猜測成分偏多。在正式談判中,這種程度的分析,只能作為輔助參考,不能作為主要依據。明白嗎?”
“明白,葉總。”汪楠心服口服。葉婧一眼就看出了他這份急就章報告中最致命的弱點——缺乏一擊必中的鐵證。這提醒他,在真正的商業博弈中,僅有聰明的猜測是不夠的。
“不過,”葉婧話鋒一轉,將報告放到一邊,“有這個警覺性是好事。周明遠跟我提了,你最近在項目上很拼,基礎也扎實。”
這算是……表揚?汪楠垂下眼:“應該的。”
葉婧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深藍色絲絨盒子,推到辦公桌的邊緣。“這個,給你。”
汪楠一怔,看著那個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盒子,沒有動:“葉總,這是……?”
“打開看看。”葉婧語氣平淡,仿佛給的只是一支筆。
汪楠遲疑地走上前,拿起盒子,打開。里面黑色的天鵝絨襯墊上,靜靜地躺著一枚鉑金袖扣。設計極其簡約,就是兩個光滑的鉑金圓扣,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或Logo,但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而內斂的光芒,質感非凡。旁邊還附有一張制作精良的保養卡,全英文,來自某個他只在國際頂級時尚雜志廣告頁上瞥見過名字的瑞士百年珠寶工坊。
這東西的價值,恐怕遠超他身上這套西裝的總和。
“葉總,這太貴重了,我……”汪楠本能地想推拒。袖扣,尤其是這種品質的袖扣,已經超出了普通“工作獎勵”或“上司關懷”的范疇,帶著更強烈的個人色彩和某種象征意味。
“上次看你見德國客人,襯衫袖口空著,不太成樣子。”葉婧打斷他,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以后代表公司出去,或者跟我見人,細節要注意。拿著吧,算是……對你這份報告的額外獎勵。”
她把“額外獎勵”幾個字,說得輕描淡寫,但汪楠聽出了其中的不容拒絕。這不是商量,是賜予。而且,她提到了“代表公司出去”,尤其是“跟我見人”,這無異于再次明確了他“身邊人”的定位。
汪楠握著那個絲絨盒子,感覺有千斤重。收下,就意味著接受了這種更深入、更私密的“標記”。拒絕,后果難料。
看著他沉默掙扎的樣子,葉婧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忽然問:“你開的那輛奧迪,車窗上的劃痕,怎么回事?”
汪楠心頭猛地一震。她知道了?她怎么會知道?是司機匯報的,還是……她其實一直在某種程度上,關注著他的動向?這個認知讓他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我……昨晚下班發現的,可能是停車時不小心蹭到,或者……”他試圖輕描淡寫。
“車庫有24小時監控,需要我讓人去查嗎?”葉婧的聲音冷了幾分,目光也銳利起來。
汪楠啞然。他聽出了她話里的不悅,不是對劃痕本身,而是對他試圖隱瞞的態度。
“不必了,葉總。”他低下頭,“一點小劃痕,我自己處理就行,不麻煩公司。”
“你自己的車,當然隨你。”葉婧的語氣緩和了些,但話里的意思卻更深,“但你要記住,你現在開的是公司的車,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公司的形象。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能避免就避免。如果覺得那輛車不合適,或者開得不順手,可以換一輛。地庫里那輛保時捷,你一直沒動過?”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汪楠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窒息感。在她面前,他似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覺得奧迪就夠了,那輛太招搖。”他低聲說。
“招搖?”葉婧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有時候,適當的‘招搖’,也是一種態度,一種保護。讓人知道,你是誰的人,動你之前,得先掂量掂量。”
她的話說得直白而冷酷,徹底撕開了那層溫情的偽裝。這枚袖扣,這輛(或那輛)車,包括這間辦公室里的“召見”,都是烙印,是宣示所有權的方式。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訴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選擇了接受她的“投資”和“關照”,就要徹底進入她的規則體系,包括承受因此而來的嫉妒與敵意,也包括,利用她的權勢作為護身符。
汪楠握著袖扣盒子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感到一種深切的屈辱,但在這屈辱之下,卻又詭異地生出一絲扭曲的安全感。是啊,如果注定要身處風暴中心,那么抱住最粗的那棵大樹,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至少,她能為他擋掉最直接的惡意,比如……車庫里的劃痕,如果她愿意追究的話。
“我明白了,葉總。”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平靜下來,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順從,“謝謝您的……提醒和禮物。”
葉婧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仿佛在確認他是否真的“明白”。然后,她點了點頭,揮了揮手:“去吧。袖扣用上,報告再完善一下,證據部分想辦法補強。另外,明天晚上跟我去個地方,穿正式點。”
“是。”汪楠應下,不再多問,躬身退出了辦公室。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他站在空曠的走廊里,低頭看著手中那枚在燈光下流淌著冰冷貴氣的鉑金袖扣。第一次如此明確、如此直接的“特殊關照”,像一件華美而沉重的枷鎖,正式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事情再也無法回頭。他必須學會戴著這枷鎖行走,學會利用這枷鎖賦予的“特權”,也學會忍受這枷鎖帶來的、更加無所不在的審視與敵意。
他將絲絨盒子合上,握緊,然后邁步,走向電梯。腳步比來時,似乎沉重了許多,卻也……堅定了幾分。既然已無退路,那就只能沿著這條被照亮的、危險的路徑,一直走下去。至于前方是什么,他已無暇,也無法去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