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扣像兩顆冰冷的星辰,綴在汪楠的襯衫袖口。鉑金的重量很輕,戴在手上幾乎感覺不到,卻又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意識里。每當他的手臂移動,那兩點寒光便會在他眼角的余光中一閃而過,像無聲的提醒,也像灼人的烙印。
從葉婧辦公室回來后,他刻意在工位上多坐了一會兒,整理著明天晚上“正式場合”可能需要準備的資料——雖然葉婧沒有明說是什么場合,但“穿正式點”這幾個字,本身就意味著那不會是輕松隨意的私下會面。他能感覺到,葉婧在一步步將他帶入她那個圈子更核心的層面。這既是機遇,也是更徹底的綁定。
周圍同事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那枚袖扣實在太顯眼了——不是因為它設計夸張,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它極致的簡約和無可挑剔的質感,在投資部這群見多識廣、對奢侈品有著近乎本能敏感度的精英眼中,反而顯得格外扎眼。有人認出了那個只有極少數人才知曉的瑞士工坊標志,眼神里的驚詫和嫉妒幾乎掩飾不住。沒有人問,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絕不是汪楠這個級別、這個收入能負擔得起的東西。它的來源,不言而喻。
第二天上午,投資分析部召開月度例會。會議由李德明總監主持,周明遠和幾位資深項目經理、分析師參加。會議內容除了常規的項目進度匯報,重點討論了幾個即將進入關鍵階段的案子,其中就包括“盛達科技”。
會議室里氣氛凝重。墻上巨大的顯示屏輪流展示著各個項目的關鍵數據和風險矩陣。李德明坐在主位,臉色有些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周明遠坐在他左手邊,面前攤開著筆記本電腦和平板,神情專注。其他幾位項目經理分坐兩側,表情各異。
汪楠作為“星圖”項目的核心助理,也被要求列席,坐在靠后的位置。他面前同樣攤開著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數據和要點。他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時不時地落在他身上,尤其是他袖口的位置。
會議進行到中段,輪到周明遠匯報“盛達科技”的進展。他站起身,走到顯示屏前,調出最新的項目時間表和風險評估圖。
“盛達方面,張盛達已經結束硅谷之行回國,但態度依然曖昧。”周明遠的語氣平穩,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我們提出的‘技術共鳴’方案初步框架,對方技術團隊反饋積極,認為我們比啟明和華晟‘更懂他們’。但張盛達本人還沒有明確表態。他提出,希望在下周的正式談判前,先進行一次‘非技術層面’的交流,主題是……企業的‘靈魂’與‘長遠價值’。”
會議室里響起幾聲輕微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嗤笑。
“靈魂?”一位姓趙的資深項目經理,也是部門里資歷僅次于周明遠的老資格,靠進椅背,手指敲著桌面,“張盛達這是跟我們玩哲學?還是想繼續待價而沽?”
“恐怕兼而有之。”周明遠推了推眼鏡,表情嚴肅,“他對資本的警惕深入骨髓。我們的方案雖然從技術層面打動了他的人,但還沒有觸達他本人的核心顧慮——他怕賣掉的不僅僅是公司,更是他堅持了二十年的技術理想,是盛達的‘魂’。這個‘魂’,在他眼里,比財務報表上的數字更重要。”
“幼稚!”趙經理毫不客氣地評價,“商業就是商業,扯什么靈魂?他要是真這么清高,當年何必拿風投的錢?”
“話不能這么說,”另一位相對年輕些的項目經理插話,“技術型創始人往往有這樣的執念。處理不好,確實可能成為交易的死結。我們之前并購‘靈思科技’的時候,就吃過類似的虧。”
李德明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手指摩挲著下巴。這時,他抬眼看向周明遠:“老周,你的意見呢?這個‘靈魂’問題,怎么破?”
周明遠沉吟片刻,剛要開口,趙經理卻搶先一步,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坐在后排的汪楠,語氣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尖銳:“我聽說,咱們部門新來的汪助理,在‘理解人性’,尤其是‘理解張盛達這種偏執技術狂’方面,很有一套?前幾天啟明那個分析報告,角度就很‘獨到’嘛。”
一瞬間,會議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汪楠身上。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飾的看戲心態。那枚鉑金袖扣,在會議室的燈光下,似乎又閃了一下。
汪楠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知道,這是刁難。趙經理顯然是看不慣他“火箭式”上升的速度和背后那些心照不宣的原因,故意在公開場合把他架出來,想看他出丑,或者至少給他一個下馬威。如果他接不住,那么之前積累的那點專業認可,就會大打折扣,甚至坐實了“靠關系沒真本事”的標簽。
周明遠眉頭微皺,看了趙經理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又忍住了。李德明則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臉上沒什么表情,一副靜觀其變的樣子。
汪楠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立刻站起來,而是先看了一眼周明遠,見后者微微頷首,他才緩緩起身。
“趙老師過獎了,”汪楠的聲音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我只是做了一些基礎的信息整理和分析。關于張盛達先生的‘靈魂’顧慮,我個人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他走到會議室前方的小白板旁,拿起一支記號筆。
“張盛達擔心的,無非兩點。”他在白板上寫下兩個詞:“失控”和“變味”。“他怕資本介入后,他會失去對技術方向和公司文化的控制權,怕盛達會變成純粹的賺錢機器,背離他創立公司的初衷。”
“所以呢?”趙經理追問,語氣依舊帶著刺,“我們要給他寫保證書?保證永遠不干涉他搞他的‘理想’?這可能嗎?”
“不可能,也不需要。”汪楠轉過身,面對眾人,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我們需要做的,不是承諾‘不干涉’,而是重新定義‘控制’和‘價值’。”
他在“失控”旁邊畫了個箭頭,寫下“共同駕駛”。又在“變味”旁邊畫了個箭頭,寫下“價值升華”。
“我們不能讓他覺得,我們是來‘奪方向盤’的。而是要讓他相信,我們能提供更先進的‘導航系統’和更強大的‘發動機’,幫助他抵達他單靠自己永遠去不了的地方——把技術理想變成真正的行業標準,影響更多人,創造更深遠的社會價值,而不僅僅是財務報表上的利潤。”汪楠的語速適中,邏輯清晰,“所謂‘靈魂’,換個角度看,就是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和獨特文化。我們要做的,不是扼殺它,而是投資它,放大它。讓他明白,葉氏的資源和平臺,不是來稀釋他的‘魂’,而是來給他的‘魂’插上翅膀。”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李德明身上:“具體的策略,我初步想了幾條。第一,在董事會層面設立‘技術戰略委員會’,由張盛達擔任**,在核心技術路線和研發投入方向上,給予他高度自主權。第二,在并購協議中,加入‘文化保護條款’,承諾保留盛達的核心團隊和企業文化內核,葉氏只做‘賦能’而不做‘取代’。第三,也是最關鍵的,我們要幫助他重新描繪盛達的‘未來圖景’——不是一家被收購的軟件公司,而是一個在葉氏生態加持下,能夠重新定義行業智能未來的‘技術旗艦’。這個愿景,必須比他原本想象的更大、更激動人心,大到讓他覺得,不借助葉氏的力量,就是一種遺憾。”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幾位項目經理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看戲和不以為然,漸漸變得認真起來。周明遠的臉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趙經理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幾分。汪楠的回答不僅沒有露怯,反而條理清晰,切中要害,甚至提出了具體的、可操作的思路,這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期。
“說得倒是挺漂亮,”趙經理冷哼了一聲,語氣卻不如之前那么篤定了,“但這些條款的度怎么把握?給多少自主權算‘高度’?‘賦能’和‘取代’的界限在哪里?還有那個‘未來圖景’,聽起來更像是畫大餅。張盛達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這是進一步的刁難,試圖在細節上找出漏洞。
汪楠沒有慌張,他早有準備。“具體的條款細節,當然需要法務和談判團隊仔細推敲。但核心原則是:在涉及盛達核心技術競爭力和企業文化的關鍵領域,我們要‘以他為主’;在涉及市場拓展、資本運作、供應鏈整合等他不擅長或需要外部資源的領域,我們‘全力支持’。至于‘未來圖景’,絕不是空談,需要基于扎實的技術趨勢分析、市場規模預測和雙方資源協同效應的詳細推演報告來支撐。這部分工作,我已經和行業研究部的同事在溝通,準備啟動。”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展現了宏觀思考,也考慮到了執行層面的落地,甚至已經開始著手準備。
周明遠這時開口了,語氣沉穩:“汪楠的思路,和項目組之前的討論方向是一致的,但在具體化和操作性上,提出了有價值的補充。關于‘技術戰略委員會’和‘文化保護條款’的設想,可以作為下周談判的備選方案之一。老趙,”他看向趙經理,“你經驗豐富,怎么看這些具體條款可能的風險點?”
周明遠這話很巧妙,既肯定了汪楠,又把問題拋回給趙經理,讓他從專業角度提意見,而不是單純的情緒化刁難。
趙經理臉色變了變,知道再糾纏下去就顯得自己氣量小了。他清了清嗓子,勉強道:“風險點肯定不少,比如技術決策權的邊界怎么界定,文化沖突如何化解,還有退出機制的設計……需要仔細評估。不過,這個思路……確實可以作為一個談判方向。”
李德明終于說話了,他坐直身體,目光在汪楠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點了點頭:“汪助理的分析很到位,思路也清晰。老周,就按這個方向,讓團隊盡快拿出更詳細的方案和風險評估。散會。”
會議結束。眾人陸續離開會議室。汪楠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落在后面。他能感覺到,經過剛才那一番交鋒,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除了之前的嫉妒和疏離,似乎多了一絲……不得不承認的、勉強的好奇?
趙經理經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哼了一聲,快步走了。
周明遠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表現不錯。不過,”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嚴肅,“樹大招風。以后的路,自己小心。”
“謝謝周老師提醒。”汪楠誠懇地說。
走出會議室,汪楠感覺后背有些濕。剛才那二十分鐘,看似平靜,實則兇險。他不僅僅是在應對一個刁難的同事,更是在向整個部門證明,他坐在這里,靠的不僅僅是葉婧的“關照”。那枚鉑金袖扣或許帶來了非議,但也逼得他必須用加倍的努力和更出色的表現,來回應所有的質疑。
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趙經理不會就此罷休,其他暗中不服的人,也不會。他必須走得更穩,做得更好,才能在這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真正站穩腳跟。
至于葉婧……他抬手,看了一眼袖口那兩點冰冷的鉑金光芒。她給了他這把雙刃劍,既是護身符,也是靶心。他必須學會,如何用它來劈開前路的荊棘,而不是被它反噬。
路還長,風已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迎著風,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