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婧的“御前解圍”,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余波在投資分析部乃至更廣泛的范圍內持續擴散。那場小會議室里的緊急會議內容,雖然被要求嚴格保密,但葉婧當眾將“精工科技”這么隱秘且關鍵的任務交予汪楠配合周明遠,本身就是一則爆炸性的新聞。一夜之間,部門里那些或明或暗的刁難和排擠,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悄然消融了大半。
林薇再次見到汪楠時,臉上雖然依舊沒什么笑容,但至少會將最新的行業簡報準時抄送給他,語氣也變得公事公辦,不再刻意拖延或敷衍。趙經理更是主動在幾次項目協調會上,肯定了汪楠之前關于“企業靈魂”談判思路的“前瞻性”,雖然那笑容依舊有些僵硬,但至少面子上過得去了。其他同事,無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客氣和協作,都恢復了正常。
這就是權力的無形震懾。葉婧甚至不需要多說什么,僅僅一個姿態,就足以讓那些窺伺、質疑的目光收斂,讓那些暗中的手腳縮回。汪楠的工作環境似乎一下子變得“正常”了許多,但他深知,這平靜的水面下,涌動的暗流從未停歇,只是暫時蟄伏。他必須更加小心,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因為葉婧的“青睞”既是護身符,也是放大鏡,會將他的一切失誤無限放大。
“精工科技”的任務,成了他當前的重中之重。葉婧提供的資料詳盡到令人咋舌,但也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他必須在極短時間內消化這些信息,理解那位名叫蘇睿的“小兒子”的成長經歷、性格矛盾、野心與軟肋,然后與周明遠商定接觸策略。這不僅僅是商業談判,更是一場精密的心理博弈。
他幾乎不眠不休,白天處理“盛達”項目的常規工作,晚上和凌晨則完全撲在“蘇睿”身上。咖啡成了續命水,眼睛里的血絲越來越重。周明遠看出了他的拼命,私下提醒他注意身體,但也沒有阻止。在這個節骨眼上,時間就是一切。
三天后的傍晚,汪楠終于將一份詳細的接觸方案和風險評估報告,發給了周明遠和葉婧。報告里,他不僅分析了蘇睿的個人動機和可趁之機,還設計了三套不同情境下的溝通話術和利益交換方案,甚至預判了華晟方面可能做出的反應及反制措施。
點擊發送的那一刻,他癱在椅子上,感覺身體被徹底掏空,但精神卻有種異樣的亢奮。他知道這份報告未必完美,但已是他竭盡全力、反復推敲的成果。他等待著回應,或者說,等待著審判。
回復來得比預想的快。不到一個小時,周明遠的郵件先到了,只有簡潔的四個字:“已閱。可行。” 緊接著,葉婧的加密通訊軟件上,跳出一條信息,同樣簡短:“來我辦公室。現在。”
沒有評價,沒有批示,只有命令。汪楠的心瞬間提了起來。現在是晚上八點多,大部分員工已經下班,整層樓空曠而安靜。他不知道葉婧為何在這個時間召見他,是因為報告不夠好,還是有別的什么事?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儀表,雖然疲憊難以掩飾,但至少讓自己看起來整潔。他搭乘專屬電梯,直達總裁辦公室所在樓層。電梯里只有他一人,金屬壁面映出他蒼白而緊繃的臉。那枚鉑金袖扣在燈光下反射著冷光,像兩只監視的眼睛。
走出電梯,總裁辦公室所在樓層的燈光比下面辦公區昏暗一些,營造出一種更私密、也更威嚴的氛圍。王助理的工位已經空了,只有總裁辦公室的門縫下,透出些微光亮。
汪楠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
“進。”葉婧的聲音從里面傳來,聽不出情緒。
他推門進去。葉婧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辦公桌后,而是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門口。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車流如織,霓虹閃爍,將她纖瘦挺拔的身影勾勒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她手里端著一個水晶杯,里面是琥珀色的液體,在窗外光線的映襯下,微微晃動。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窗外。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酒香,以及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木質香氣。
汪楠站在原地,不敢打擾,只能默默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寂靜在空曠的辦公室里蔓延,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他能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和心臟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動。
“報告我看了。” 葉婧終于開口,聲音平靜,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汪楠身上。辦公室里只開了幾盞壁燈,光線昏黃,讓她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朦朧,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邏輯清晰,考慮也算周全。” 她評價道,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對蘇睿的心理把握,有幾分見地。比之前那些只會看報表的分析師,強一點。”
這算是……肯定?汪楠的心稍稍落定一點,但依舊不敢放松。葉婧的話往往后面跟著轉折。
果然,她話鋒一轉,端著酒杯,慢慢踱步到寬大的沙發旁,卻沒有坐下,而是倚靠在沙發扶手上,目光如實質般掃過汪楠疲憊的臉。
“但是,” 她輕輕晃動著酒杯,看著杯中蕩漾的液體,“你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很低級,但很致命的錯誤。”
汪楠的心猛地一沉,背脊瞬間繃緊:“葉總,請問是……”
“你在報告第三部分,關于應對華晟反制的預判中,” 葉婧的聲音冷了下來,目光也銳利如冰,“引用了上個月集團戰略投資部一份未公開的、關于東南亞某新興市場政策風險的內部分析數據,作為佐證華晟可能采取的‘聲東擊西’策略的論據之一。有沒有這回事?”
汪楠的腦子“嗡”的一聲,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他想起來了!那份關于東南亞政策的分析報告,是他前幾天在內部數據庫進行交叉檢索時,偶然看到的。因為其中提到的某些政策變動趨勢,與華晟在東南亞的產業布局有潛在關聯,他覺得可以作為華晟可能轉移視線、分散我方注意力的一個旁證,就謹慎地引用了一個非核心的數據點。那份報告確實標注了“內部參考,嚴格控制”,但他當時認為,自己作為“星圖”核心成員,且引用的是非關鍵數據,應該沒有問題……
“那份報告,是戰略投資部提供給董事會核心成員的絕密簡報,涉及集團未來三年的東南亞布局。” 葉婧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汪楠耳中,“你的權限,根本不應該看到。而你,不僅看了,還把它寫進了這份需要發給周明遠,甚至未來可能需要給更高級別人員審閱的報告里。誰給你的權限?誰告訴你可以隨意調用超出你層級的機要文件?”
冷汗,瞬間從汪楠的額頭、后背滲出。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嚴重的錯誤。在葉氏這樣等級森嚴、對信息管控近乎苛刻的地方,越權查閱、特別是引用絕密文件,是足以被立即開除,甚至追究法律責任的大忌!這不僅僅是專業失誤,更是對規則的嚴重挑釁,是對她所制定的秩序的破壞!
“葉總,我……” 汪楠的聲音干澀嘶啞,試圖解釋,“我當時只是做關聯分析,覺得那個數據點有參考價值,我絕對沒有泄露的意思,報告也只發給了您和周總監,我……”
“夠了。” 葉婧打斷他,將手中的酒杯“叮”一聲,重重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辦公室里,卻像一聲驚雷。“我不需要聽借口。在葉氏,結果就是一切。你的報告寫得再好,思路再巧,這個錯誤,就足以讓它變成一堆廢紙,甚至可能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攻擊我的把柄!你明白嗎?”
她走到汪楠面前,離得很近。那股混合著酒氣的冷香更加清晰地壓迫過來。她的身高穿著高跟鞋幾乎與他平視,目光冰冷地逼視著他,里面沒有絲毫溫度,只有被冒犯的怒意和深不見底的失望。
“我以為你夠聰明,知道分寸。” 葉婧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駭人的力度,“看來是我高估你了。還是說,你覺得有了我幾句所謂的‘看重’,就可以得意忘形,不把規矩放在眼里了?汪楠,你告訴我,是誰給了你這種錯覺?”
汪楠感覺呼吸困難,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屈辱、恐懼、后怕,還有一絲被冤枉的委屈(他當時真的沒想那么多),種種情緒交織,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葉婧冰冷的臉,那雙曾經在深夜電話里流露過一絲疲憊和脆弱的眼睛,此刻只有全然的威嚴和審視。
他知道,任何辯解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觸犯了她的逆鱗,挑戰了她的絕對權威。他低下頭,聲音艱澀:“對不起,葉總。是我疏忽,是我越界了。我愿意接受任何處罰。”
“處罰?” 葉婧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嘲諷,“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做錯事說句對不起就行了?你知道這份報告如果流傳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會帶來多大的麻煩嗎?你以為你那點所謂的‘才華’和‘努力’,抵得過這個錯誤可能造成的損失?”
她的話像鞭子,一下下抽在汪楠心上。他緊緊抿著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維持著最后的清醒和站立。
葉婧看了他幾秒,忽然轉過身,走向辦公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金屬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點燃。她沒有看汪楠,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側臉在煙霧中顯得更加冷硬莫測。
“報告我已經讓王助理處理了,所有副本銷毀,數據庫里的痕跡也會抹掉。” 她背對著他,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那種平靜比剛才的怒意更讓人心寒,“周明遠那邊,我會跟他說,那份報告有些數據需要重新核實,暫緩執行。‘精工科技’的事情,你不用再跟了。”
汪楠的心徹底沉入谷底。這意味著,他幾天幾夜的努力付諸東流,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這個證明自己價值、鞏固地位的關鍵機會。葉婧的懲罰,不是公開斥責,不是物質處罰,而是最直接、也最殘忍的——剝奪。
“至于你,” 葉婧終于轉過身,指尖夾著香煙,目光重新落在他慘白的臉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明天起,你手上的其他工作,除了‘盛達’項目必須由你跟進的部分,全部移交。未來一個月,每天晚上下班后,到頂層我的休息室,把我指定的、過去三年集團所有重大并購案的完整歸檔資料——從最初的市場分析到最后的交割文件——全部重看一遍,做一份詳細的、關于流程漏洞、決策失誤和潛在改進點的分析報告。每天完成的部分,第二天一早發我郵箱。我要看到你的‘反思’和‘長進’。”
這個懲罰,比加班更加嚴酷。意味著他未來一個月將沒有任何個人時間,被釘在故紙堆和無窮盡的“反思”中。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和馴化,也是一種變相的觀察期。
“是,葉總。” 汪楠啞聲應道,沒有抬頭。除了接受,他別無選擇。
葉婧不再看他,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一只煩人的蒼蠅:“出去。”
汪楠轉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門口。手握住冰涼的門把手時,身后再次傳來葉婧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汪楠,記住今天。記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記住誰給你機會,誰也能隨時收回一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別讓我覺得,那五百萬,和給你的這些‘特殊關照’,是投錯了地方。”
汪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沒有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房間和那個令人恐懼的女人。走廊里空無一人,燈光慘白。汪楠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才感覺自己能重新呼吸。冷汗已經浸濕了襯衫,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他慢慢走向電梯。電梯門打開,里面空無一人。他走進去,按下48樓的按鈕。電梯門緩緩合攏,狹小封閉的空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和四面光可鑒人的金屬墻壁,映出他此刻狼狽、蒼白、失魂落魄的臉。
電梯開始下降,輕微的失重感傳來。汪楠看著鏡中那個眼神空洞、袖口鉑金光芒也顯得黯淡無光的自己,忽然覺得無比諷刺。幾個小時前,他還因為完成了那份“杰作”而隱隱自豪,以為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聰明”,終于在這個殘酷的叢林里站穩了一角。現在,現實給了他沉重的一記耳光,告訴他,在葉婧的棋盤上,他從來都不是棋手,甚至連一顆有自主意識的棋子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件工具,好用則用,出錯則棄。所謂的“看重”和“解圍”,不過是主人對趁手工具的維護,而非對“人”的認可。
電梯里的燈光慘白刺眼,將他的孤獨和無力無限放大。他看著樓層數字不斷跳動,感覺自己的心也在不斷下墜。懲罰已經開始,而這一個月的“禁閉”和“反思”,與其說是為了讓他“長進”,不如說是一場更加嚴酷的馴服儀式。她要磨掉他可能因為短暫順遂而生出的、不合時宜的“驕矜”和“自主”,讓他更深刻地明白自己的位置,更徹底地依賴和服從她的意志。
電梯“叮”一聲,停在48樓。門開了,外面是“星圖”項目組空無一人的辦公區,只有幾盞應急燈亮著,顯得格外冷清。
汪楠邁步走了出去,腳步沉重。他知道,從今晚起,一些東西徹底改變了。那條看似被照亮的晉升之路,布滿了更加隱秘的荊棘和陷阱。而他,必須帶著這份“電梯里的懲罰”所帶來的恥辱與清醒,繼續走下去。
前路莫測,但他已無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場名為“馴服”的游戲中,努力活下去,然后……等待未知的變數。夜色,正濃。懲罰,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