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生效了。以一種靜默而徹底的方式,滲透進汪楠生活的每一絲縫隙。
白天,在“星圖”項目組,他依舊忙碌,但被明確限定了范圍——只處理“盛達”項目中必須由他跟進的技術細節和數據分析部分。周明遠對他態度如常,布置任務,聽取匯報,偶爾指點,仿佛那晚發生在頂層辦公室的一切從未發生。但汪楠能感覺到,一些原本會交給他、帶有一定自主性和挑戰性的輔助性分析工作,被周明遠默默分配給了其他人。他在項目組中的角色,被精準地收縮、定位,像一顆被擰回特定卡槽的螺絲。
沒有人再公開刁難他,甚至因為葉婧那場“御前解圍”的余威,表面的客氣和協作恢復了。但那種客氣之下,是一種更深的、心照不宣的疏離。人們看他的眼神,少了幾分之前的嫉妒和不屑,多了幾分復雜的、難以形容的意味——像是看一個被主人當眾責罰后又未完全丟棄的寵物,既有一絲幸災樂禍后的微妙同情,又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離他遠點免得惹禍上身”的謹慎。那枚鉑金袖扣依然戴在他腕上,但似乎失去了之前那種象征“特殊關照”的光環,變成了某種尷尬的、提醒他“僭越”與“受罰”的標識。
真正的懲罰,在夜晚降臨。
每晚六點,普通員工的下班時間,對汪楠而言,卻是另一場“刑期”的開始。他需要整理好白天的工作,然后搭乘電梯,再次前往頂層。不過目的地不再是總裁辦公室,而是隔壁那間設施齊全、風格冷硬的專屬休息室。
休息室很大,有獨立的衛生間、小型廚房、一張看起來就不常使用的單人床,以及一面墻的書架和一張巨大的實木書桌。書桌上,早已堆滿了葉婧指定的、過去三年集團重大并購案的完整歸檔文件盒。每個文件盒都厚如磚頭,標簽上印著項目名稱和保密等級。旁邊還有一臺配置普通的臺式電腦,只連接了內部數據庫,無法連接外網,USB端口全部禁用。
王助理會準時在六點一刻出現,面無表情地交給他當天需要閱讀和分析的文件盒編號清單,以及一份打印好的、關于今日閱讀部分需要重點回答的問題列表。問題極其細致刁鉆,從“當時為何選擇A方案而非B方案,背后的決策邏輯漏洞是什么”,到“交割后第三個月出現的供應鏈危機,在盡調報告中是否有預警,為何被忽略”,再到“如果由你主導這個案子,會在哪個環節采取與當時不同的策略,依據是什么”。
沒有交流,沒有指導。王助理放下東西,確認他明白任務后,便會離開,鎖上休息室的門——從外面。直到晚上十一點,她會再次出現,收走他完成的、寫在特定格式紙張上的手寫分析報告(不允許使用電腦編輯),然后放他離開。
休息室里恒溫恒濕,極其安靜,只有中央空調低微的嗡鳴,和他翻動紙張、筆尖劃過的沙沙聲。時間在這里變得粘稠而漫長。最初幾天,汪楠幾乎被這種高強度的、帶著“悔罪”性質的重復勞動和“事后諸葛亮”式的詰問逼瘋。他需要逐字逐句閱讀那些浩如煙海的合同、會議紀要、財務模型、法律意見書,在已成定局的歷史中,尋找那些當時被忽略的蛛絲馬跡和決策失誤。這不僅僅是腦力勞動,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酷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犯下的錯誤,以及他與那些真正決策者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
疲憊、枯燥、屈辱感如同潮水,在寂靜中一次次將他淹沒。有幾次,他看著那些冰冷的文字,幾乎產生幻覺,覺得自己也會變成這故紙堆里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被遺忘在這間豪華的囚室里。
但他不能倒下。他知道,這是葉婧的考驗,也是她獨特的“馴化”方式。她要磨掉他的毛刺,挫掉他因短暫順遂而生出的虛妄自信,讓他沉入最基礎、最繁瑣的細節,用前人的失誤反復捶打他,直到他形成某種條件反射般的謹慎和敬畏。同時,這也是在培養他——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讓他站在“上帝視角”,系統性地審視葉氏過去重大交易的成敗得失,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寶貴、常人難以獲得的學習機會。只是,這機會的滋味,苦澀難當。
他必須堅持下去。他每天強迫自己吃下王助理放在小廚房冰箱里的、寡淡但營養均衡的便當,喝下大量的黑咖啡,在眼睛酸澀時滴眼藥水,在腰背僵直時站起來做幾個拉伸。他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精準地執行著“閱讀-思考-分析-書寫”的流程。
偶爾,在深夜十點多,臨近“釋放”的時間,他會聽到隔壁總裁辦公室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可能是高跟鞋走過地毯的聲音,可能是內線電話被接起的輕響,甚至是隱約的、聽不真切的說話聲。他知道,葉婧可能還在工作。這個認知讓他心情復雜。那個懲罰他、掌控他的女人,似乎比他這個受罰者更加忙碌,更加不知疲倦。這種對比,讓他感到一種荒謬的平衡,也讓他窺見那座冰冷權力王座之下,需要付出的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一周后的某個晚上,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天汪楠分析的是一個兩年前失敗的跨境并購案,葉氏在其中損失不小。報告中有一個關鍵財務數據的處理方式,與當時通行的會計準則存在灰色地帶,最終引發了監管審查和巨額罰款。汪楠在分析中,不僅指出了數據處理的冒險性,還結合當時的國際政治經濟背景,分析了這種冒險決策背后的深層動機——或許不僅僅是為了做高估值,更是為了在談判中獲取某種非商業層面的戰略籌碼,只是最終玩火自滅。
他的分析寫得很長,也很大膽,甚至有些逾越了他這個“反思者”的本分,觸及了決策的敏感地帶。寫完最后一個字,已是十點五十分。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將手寫報告整理好,放在桌邊,等待王助理。
十一點整,門鎖輕響,王助理準時推門進來。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拿起報告離開,而是側身讓開,對著門外微微躬身。
葉婧走了進來。
她似乎剛結束一個會議,身上還穿著白天那套淺灰色的西裝套裙,只是脫掉了外套,搭在手臂上。長發挽起,露出一截優美的脖頸,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但眼神在踏入休息室的瞬間,就恢復了那種慣有的、清醒而銳利的審視。她的目光掃過堆滿文件的桌面,掃過汪楠面前寫到一半的稿紙,最后落在他因熬夜和疲憊而顯得更加蒼白的臉上。
汪楠立刻站起身,垂下目光:“葉總。”
葉婧沒有回應,徑直走到書桌前,拿起了他剛剛寫好的那份分析報告,快速翻閱起來。休息室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輕響。王助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葉婧看得很專注,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汪楠屏息站在一旁,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他不知道這份過于大膽的分析,會引來她怎樣的反應。是更嚴厲的斥責,還是……
終于,葉婧看完了最后一頁,將報告輕輕放回桌上。她沒有立刻評價,而是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對著汪楠。
“這個案子,當年是我力主推進的。” 她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休息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也帶著一絲罕見的、仿佛沉浸于回憶的飄忽,“那個財務數據的處理方式,也是我最終拍板定的。”
汪楠的心猛地一沉。他撞到槍口上了!而且直接質疑了她本人的決策!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太冒險,包括董事會的幾個老家伙。” 葉婧繼續說,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但我堅持。因為我們需要那個標的公司在歐洲的渠道和專利,來打破技術封鎖。常規的商業談判拿不下來,只能用非常規的手段,賭一把監管的盲區和時間差。”
她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汪楠臉上,那目光深邃,帶著一種復雜的審視:“你看到了冒險,看到了最終失敗的后果。這沒錯。但你還看到了決策背后的戰略意圖,雖然猜得并不完全準確。比起那些只知道揪著會計準則說事的老古董,你至少……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
這算是……肯定?汪楠不敢確定,只是更謹慎地低著頭。
“知道我為什么讓你看這些陳年舊案嗎?” 葉婧走近幾步,離他更近了些。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淡淡煙草味(她似乎剛抽過煙)和冷香的氣息,再次清晰起來。
“為了讓我吸取教訓,長記性。” 汪楠低聲回答。
“是,也不是。” 葉婧輕輕搖頭,目光落在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上,“我是要讓你明白,在真正的商業世界,尤其是走到一定高度之后,沒有絕對的黑白對錯,只有權衡和取舍。每一個光鮮的成功案例背后,都可能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巨大的風險;每一個慘痛的失敗教訓里面,也可能蘊含著被忽略的、有價值的掙扎和意圖。我要你看的,不是簡單的對錯,而是決策者的思維邏輯、面臨的約束條件、以及他們最終為何選擇了那條路——哪怕那條路通向的是懸崖。”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你很聰明,學東西也快。但有時候,聰明容易反被聰明誤,覺得自己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就想走捷徑,就想標新立異。那晚的報告是這樣,你今晚的這份分析,骨子里也有這種傾向。記住,在葉氏,或者說在任何地方,真正的‘看見’,不是看到水面上的漣漪,而是理解水下推動漣漪的力量。而理解之后,是選擇何時沉默,何時發聲,以及用何種方式發聲。這比單純的分析能力,更重要。”
這番話,與其說是訓誡,不如說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指點。葉婧在教他,在這個復雜而殘酷的游戲里,如何生存,乃至……如何向上爬。她指出了他的問題(聰明外露,急于證明),但也肯定了他潛質(能看到深層邏輯)。這種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方式,比單純的懲罰更讓人心悸,也更容易讓人產生某種扭曲的依賴和忠誠。
“我明白了,葉總。” 汪楠的聲音依舊干澀,但這次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受教。
葉婧看著他,幾秒后,似乎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幾乎像錯覺。她轉身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張黑色的銀行卡,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這張卡,每個月二十萬額度,是給你這一個月……‘加班’的額外補貼。” 她的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靜,仿佛在安排一項普通福利,“密碼是你入職日期。該吃吃,該用用,別整天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葉氏的人,走出去要有個樣子。”
每個月二十萬!僅僅是“加班補貼”?這已經遠超他原本的薪水。而且,她注意到了他“營養不良的樣子”?汪楠看著那張純黑色的、沒有任何銀行標識、只有一串凸起數字的卡片,喉嚨發緊。這又是一份“禮物”,一份與懲罰并行的、帶著施舍意味的“補償”。它在提醒他,他的“價值”,以及他需要為此維持的“樣子”。
“謝謝葉總。” 他伸手,拿起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卡片,指尖冰涼。
“嗯。” 葉婧點了點頭,似乎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天晚上的‘反思’暫停一次。七點,車庫,跟我去個地方。穿那套深藍色的Brioni,配我給你的袖扣。”
又是命令。不容置疑。而且,她連他衣帽間里有哪套Brioni,什么顏色,都一清二楚。汪楠的心縮了一下,低聲應道:“是。”
葉婧離開了。休息室里重新只剩下汪楠一人,和滿桌的故紙堆,以及手中那張嶄新的黑色卡片。
他站在原地,良久。然后,緩緩走到那面光潔的、能映出人影的玻璃窗前,看著里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蒼白,疲憊,眼神復雜,袖口兩點鉑金冷光,手里捏著一張象征恥辱與“補償”的黑卡。
“走出去要有個樣子……” 他低聲重復著葉婧的話。
他知道,從今晚起,他需要學習的,不僅僅是分析那些故紙堆里的成敗得失,也不僅僅是謹慎和敬畏。他需要學習的,是如何“扮演”好葉婧所需要的那個“樣子”。一個聰明、識趣、懂得分寸、能在必要時提供專業價值,同時又能滿足她某種心理或社交需求的“身邊人”。一個被圈養、被標記、被給予優渥物質條件,也必須時刻保持體面、順從、并隨時準備被使用的……“小白臉”。
這個詞像一根刺,扎進他心里,帶來尖銳的恥辱。但在這恥辱之下,是一種冰冷的、逐漸蔓延開的認命,甚至是一絲扭曲的、對即將到來的、另一種層面“考驗”的隱秘悸動。
他將黑卡小心地放進西裝內袋,和那枚鉑金袖扣放在一起。然后,他開始收拾桌面,將文件歸檔,將草稿紙疊好。動作一絲不茍,像個最聽話的學生。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闌珊。休息室的燈光蒼白冰冷。汪楠知道,今夜之后,某些東西在他心里,已經悄然生根。他必須學會與它們共處,學會戴著這雙重枷鎖——知識的枷鎖與身份的枷鎖——繼續行走。
扮演,才剛剛開始。而舞臺,正在葉婧的掌控下,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