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間可以俯瞰半個城市的豪華公寓,巨大的空間在寂靜中更顯空曠。汪楠脫下那身精心挑選、卻在同學眼中已然是“成功象征”的羊絨西裝,隨手扔在客廳昂貴的沙發上。布料與皮革摩擦發出輕微的窣窣聲,在過分安靜的環境里格外清晰。他沒有開大燈,只點亮了角落里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他走到吧臺,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沒加冰,直接仰頭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燒灼著食道,帶來一種自虐般的、短暫的清醒。然后,他端著酒杯,赤腳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靠著冰冷的玻璃,緩緩滑坐到厚實的地毯上。
窗外,城市的夜景依舊璀璨,霓虹勾勒出**的輪廓,車流如光河,永不停歇。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幾公里外那個煙火氣十足的川菜館里,他被昔日的同窗環繞,接受著或真或假的恭維和羨慕。那些目光,那些話語,此刻在他腦海中異常清晰地回放。
“葉氏國際!牛逼啊!”
“汪楠你可以啊,不聲不響就進去了!”
“跟的‘盛達’那個案子吧?那可是大熱門!能參與進去,了不得!”
“以后發達了可別忘了老同學啊!”
“茍富貴,勿相忘!”
還有趙峰那種同行間不易察覺的較勁和探究,以及陳濤那帶著酒氣的、“給咱班長臉”的驕傲。在所有人眼中,他汪楠,無疑已經是他們那個圈子里,走得最高、最快、也最“光鮮”的那一個。他出入頂級寫字樓,參與動輒數十億的資本游戲,衣著體面,氣度從容,連手腕上那塊不起眼的表,都可能是他們半年甚至一年的收入。
被艷羨的感覺,并非全無愉悅。在那些瞬間,虛榮心像被輕輕搔刮,泛起一絲隱秘的快意。尤其是當蘇晚那平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那種想要“證明”什么的沖動,曾短暫地壓倒過內心的清醒。看,我做到了。我爬到了你或許無法想象的高度。我不再是那個需要為下一頓飯、下個季度的房租發愁的窮小子了。
然而,此刻,坐在這間奢華卻冰冷、仿佛沒有一絲人氣的公寓地板上,那點可憐的、建立在虛假之上的“愉悅”和“快意”,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空虛和自嘲。
他們羨慕的,是什么?是這間可以俯瞰眾生的公寓?是他們不知道價格、但一眼就能看出“很貴”的衣著?是“葉氏國際”那塊金光閃閃的招牌?還是他看似“從容不迫”、“前途無量”的狀態?
他們不知道,這間公寓是黃金打造的囚籠,每一件家具、每一寸空間,都浸染著葉婧的意志和無處不在的控制。他們不知道,他身上每一件“體面”的行頭,從內褲到外套,可能都經過葉婧或她助理的“審核”與“安排”,是標記,是戲服。他們不知道,“葉氏國際”對他而言,不僅僅是職業生涯的跳板,更是一個深不見底、布滿陷阱的斗獸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們更不知道,他所謂的“從容”,不過是長期高壓和高度戒備下,被迫練就的一層僵硬外殼,內里早已千瘡百孔,充滿恐懼、屈辱和日益嚴重的自我厭棄。
他“成功”地扮演了他們眼中那個“成功的汪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場表演多么拙劣,多么可悲。他像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誤入上流社會舞會的孩子,表面強作鎮定,內心卻惶恐不安,生怕下一秒就被當眾揭穿,打回原形。
他想起蘇晚。她自始至終的平靜,那種置身事外的淡然,此刻想來,竟像一種無聲的審判。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追問他、恭維他,甚至沒有流露出太多的好奇。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舊相識,人生軌跡上早已無關緊要的一個點。
或許,在她眼里,他這種刻意低調、卻又處處透著“不同”的做派,這種含糊其辭、充滿社交辭令的回答,恰恰暴露了他的不真實和內心的虛弱?她會不會覺得,他變了,變得圓滑,變得陌生,變得……和這個浮華世界里的許多人一樣,戴著一張自己都認不出的面具?
這個猜想讓他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比任何同學的直接質疑都更讓他難堪。因為在蘇晚那里,他曾經是真實的,或者說,試圖展現過最真實(哪怕是貧窮和窘迫)的一面。而如今,他在她面前,連那份真實都丟失了。
手機在一旁的地毯上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工作手機,一條新郵件提示。發件人是“周明遠”,標題是“關于‘盛達’并購談判最終技術附件三的修訂意見(緊急)”。
看,連這片刻的、屬于“汪楠”自己的、沉浸在可悲感慨中的時間,都不被允許。工作的浪潮,葉婧的意志,隨時會拍打過來,將他重新卷入那個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的“角色”中。
汪楠沒有立刻去拿手機。他仰起頭,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帶來的灼熱感從胃部蔓延開,試圖溫暖冰冷僵硬的四肢,卻只讓他感到一種更深沉的疲憊。
他想起了白天葉婧助理發來的那條詢問“新銳材料”競爭風險的信息。他回復了,但葉婧本人沒有再追問。是暫時相信了他的判斷,還是……在暗中觀察,看他是否真的在“跟進”?他提交的那份補充報告,那份試圖展現自己“前瞻性”和“價值”的報告,是否真的引起了她的重視,還是僅僅被當作一份普通的、需要處理的文件?
還有那個關于“啟明”可能扶持“科芯”的推測。這是他目前握在手中的、唯一一點可能超越葉婧掌控范圍、由他自己獨立發現的“信息優勢”。他該如何利用這點優勢?僅僅是作為向葉婧表忠心的籌碼,證明自己“有用”?還是……可以嘗試著,用它做點什么,為自己謀取一點真正的、獨立的“空間”或“資本”?
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帶著危險的誘惑。他需要錢,需要真正屬于自己的、不依附于葉婧的資本。那筆投入“新銳材料”的五十萬,是第一步,但還遠遠不夠。如果他判斷正確,“啟明”的動作遲早會影響“新銳材料”乃至整個相關板塊的股價。這里面,是否存在套利的空間?或者,他能否通過更隱秘的渠道,了解到“科芯材料”的實質進展,甚至……在其中尋找到投資或投機的機會?
這無疑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葉婧發現,他在利用公司資源(哪怕是間接的)和內部信息進行私人投機,甚至可能與她未來的投資決策產生利益沖突,后果不堪設想。那個“電梯里的懲罰”恐怕只是開胃小菜。
但是,如果不冒風險,他永遠只能是葉婧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一顆被圈養在黃金籠子里的寵物。他的“成功”,永遠建立在她的“恩賜”之上,隨時可能被收回。他受夠了那種被完全掌控、毫無自主權的感覺,受夠了那種必須時刻扮演、永遠無法做真實自己的窒息。
被艷羨的虛假成功,如同裹著糖衣的毒藥。外表光鮮誘人,內里卻腐蝕靈魂。他已經吞下了太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必須找到解藥,或者……找到另一種毒藥,至少是能讓他自己掌控劑量的毒藥。
汪楠扶著冰冷的玻璃,緩緩站起身。酒精讓他的腳步有些虛浮,但眼神卻比剛才更加清醒,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冰冷。
他走到沙發邊,拿起那部工作手機,點開周明遠的郵件,快速瀏覽。是幾處關于技術參數定義和驗收標準的細節修改,需要他連夜核對并給出專業意見。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書房,打開電腦,強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通明,映照著他伏案工作的側影。此刻的他,是那個高效的、專業的、值得信賴的“汪助理”。但在他心底,某個黑暗的角落,一顆種子已經悄然發芽。那不是對過往純粹的懷念,也不是對虛假榮光的沉迷,而是一種更加復雜、也更加危險的決心——他要在這被艷羨的虛假成功之下,開辟一條屬于自己的、隱秘的、通往真正“獨立”和“力量”的道路。
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通向的可能是更深的黑暗。他也決意,要試上一試。因為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只能在這華麗的囚籠中,慢慢腐朽,最終變成一具連自己都厭惡的空殼。
夜,還很長。工作,才剛剛開始。而內心的戰爭,已然打響。這場戰爭沒有硝煙,卻更加殘酷。對手,是那個無所不在的葉婧,是那個光鮮誘人的虛假世界,更是……內心深處,那個不甘被吞噬、渴望破籠而出的,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