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薇的溝通暫時沒有新的進展。那位FA朋友似乎有些猶豫,或者需要時間安排。汪楠沒有催促,只是將情況簡要匯報給了葉婧。葉婧的回復依舊簡潔:“等?!?/p>
“等”這個字,在葉婧的詞典里,往往意味著蓄勢、觀察,以及隨時可能發起的雷霆行動。汪楠知道,自己必須保持耐心,同時也要做好一切準備。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星火”項目下一輪談判的細節打磨,以及與“盛達”主戰場最后沖刺階段的技術支持上。日子在高壓和等待中,以一種既緩慢又迅疾的節奏滑過。
這天晚上,汪楠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之前無數個夜晚一樣,將自己沉入窗外那片永恒的、璀璨而冰冷的燈火之中。身體是疲憊的,但精神卻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即使在寂靜的獨處中,也難以真正放松。
他拿出那臺用于私人聯系的舊手機,習慣性地解鎖,漫無目的地滑動著屏幕。通訊錄里名字寥寥,除了家人和幾個極少聯系的老同學,就是一些因工作不得不添加、但幾乎從不私下聯絡的同事。社交軟件上同樣冷清,同學群在聚會后熱鬧了幾天,也漸漸沉寂下去。他的生活,仿佛被無形地切割成了兩半:一半是葉婧世界里高強度、高密度的喧囂與博弈;另一半,則是無人知曉的、極致的孤獨與空洞。
就在這時,微信通訊錄上方,悄然出現了一個新的好友申請提示。
一個簡單的風景頭像,昵稱是“晚風”。備注信息里,只有兩個字:“蘇晚?!?/p>
汪楠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蘇晚?她怎么會主動加他?同學聚會那晚,他們甚至連單獨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最后的對視也隔著人群和喧囂,平靜得近乎冷漠。
他盯著那個好友申請,足足看了十幾秒。窗外的燈火映在手機屏幕上,與“蘇晚”那兩個字重疊,帶來一種不真實的眩暈感。理智在第一時間拉響了警報:不要通過。你的生活已經夠復雜了,不要再把過去的、簡單的人牽扯進來。你無法向她解釋你現在的一切,也無法承擔任何可能的、因她而產生的變數。
然而,手指卻像有自己的意志,在“同意”按鈕上懸停片刻后,輕輕點了下去。
添加成功。對話框彈開。對方顯示“正在輸入…”,但過了好幾秒,消息才發過來。
蘇晚:“汪楠,晚上好。沒打擾你吧?”
語氣很平常,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客氣,就像對待一個久未聯系、關系已經有些生疏的普通朋友。
汪楠盯著那行字,指尖在冰涼的屏幕邊緣摩挲了幾下,才打字回復:“晚上好,蘇晚。不打擾。剛下班?!?/p>
發送。他刻意強調了“剛下班”,試圖將自己代入一個普通上班族的角色,盡管他知道,自己所謂的“下班”,與大多數人理解的,相去甚遠。
蘇晚:“這么晚才下班,工作很忙吧。在葉氏那樣的大公司,壓力一定很大。”
她果然知道了。是聽同學說的,還是……她自己查的?汪楠心里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平復。以葉氏的名氣,這并不難打聽。
“還好,習慣了?!彼貜?,言簡意賅,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
蘇晚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嗯,注意身體。對了,加你沒別的事,就是上次聚會后,陳濤把我拉進了一個咱們班的小群,我看你也在里面,想著以后聯系起來方便點,就加了。沒提前跟你說一聲,不好意思?!?/p>
原來是這樣。汪楠心里那點莫名的期待和緊張,悄悄回落了一些,隨即又泛起一絲自嘲。是啊,還能是因為什么呢?難道還指望是舊情難忘,特意來尋他嗎?
“沒關系,應該的?!彼蜃?,覺得自己的回復干巴巴的,像個沒有感情的客服。
對話框安靜了片刻。就在汪楠以為對話就此結束時,蘇晚的消息又跳了出來。
“上次聽你說,你現在主要做并購分析?我下個月去北京總行培訓,可能會接觸到一些投行部和戰略投資部的人,他們對并購這塊好像挺看重的。我……我對這方面了解很少,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簡單跟我講講,像你們做項目的時候,一般最關注哪些點?就當……給我提前補補課,免得去了什么都不知道,鬧笑話?!?后面跟了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吐舌頭表情。
下個月去北京。她真的要去。而且,是為了工作,為了提升自己。她的語氣里,有對陌生領域的忐忑,也有想要學習、想要做得更好的認真。這種姿態,真誠,質樸,帶著她一貫的、帶著點書卷氣的上進心。
汪楠看著這條消息,心里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動了一下。這和他平時接觸的那些人——葉婧的殺伐果斷、周明遠的嚴謹苛刻、林薇的疏離精明、乃至同行間的互相算計試探——截然不同。蘇晚的問題,如此“基礎”,甚至有些“外行”,卻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在圖書館里,皺著眉頭啃噬難懂的專業書,遇到不懂就一定要搞清楚的女孩。
他猶豫了。一方面,他內心深處,或許也渴望能與她產生一些超越“老同學”標簽的聯系,哪怕是如此“學術”和“工作”的交流。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想要保護她,將她隔絕在自己那個復雜、陰暗、充滿危險的世界之外。告訴她太多,會不會無意中泄露什么?或者,讓她對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產生不必要的興趣和聯想?
最終,他還是沒能狠下心拒絕。他斟酌著詞句,盡量用最通俗、最不涉及敏感信息的方式回復:“并購分析關注的方面很多,宏觀的比如行業趨勢、政策環境、市場格局;微觀的比如標的公司的財務狀況、技術專利、客戶結構、管理層能力等等。核心是判斷并購能否產生‘1 1>2’的協同效應,以及潛在的風險和整合難度。你們銀行的話,可能更關注交易結構、融資安排、還款保障這些金融層面的問題。”
他發了一段不短的文字,盡量做到了深入淺出。
蘇晚很快回復:“哇,聽起來好復雜。不過你說得挺清楚的,謝謝!看來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你們平時看那么多報表和數據,會不會很枯燥?”
“習慣了就好。有時候從一堆數據里發現關鍵問題,也挺有成就感的?!蓖糸貜?,這倒是他的真心話,至少在純粹的技術分析層面是如此。
“嗯,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出價值,真的很棒?!碧K晚發來一個點贊的表情,“你現在……應該做得很好吧?感覺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這句“和以前很不一樣了”,讓汪楠的心猛地一沉。他盯著那幾個字,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蘇晚在手機那頭,微微偏著頭,若有所思的神情。哪里不一樣了?是外表?是氣質?是談吐?還是……那種連他自己都厭惡的、被這個環境浸染出的、難以言說的“味道”?
“人總是會變的?!彼罱K只回了這四個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疏離。
蘇晚似乎感覺到了他語氣的變化,停頓了一下,發來:“嗯,也是。時間不早了,不打擾你休息了。謝謝你剛才的解答,很有幫助。晚安。”
“晚安?!蓖糸貜汀?/p>
對話就此結束。短短幾分鐘,寥寥數語。沒有追憶往昔,沒有打探現狀,甚至沒有約定下次再聊。就像兩顆在浩瀚星空中短暫交匯的流星,擦肩而過,留下一點微光,隨即重歸各自的軌道。
汪楠退出微信,將手機鎖屏,扔在一旁的沙發上。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但此刻,那片璀璨的夜景卻無法再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蘇晚那句“和以前很不一樣了”,像一句咒語,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
是啊,不一樣了。他自己比誰都清楚。他變得世故,變得謹慎,變得善于偽裝,也變得更加……冷酷和自私。他擁有了以前不敢想象的物質條件和社會地位,卻也付出了靈魂被逐漸侵蝕的代價。那個會在蘇晚面前臉紅、會為了夢想熱血沸騰、會相信努力就有回報的年輕人,早已死去。活下來的,是一個在**和恐懼中掙扎、在掌控與反抗間搖擺、戴著精致面具的、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蘇晚的問候,像一道清澈的溪流,短暫地淌過他布滿污濁和裂痕的心田。那清澈讓他感到一瞬間的慰藉,隨即是更強烈的、自慚形穢的刺痛。他配不上這份清澈的問候,配不上她語氣里那點殘留的、或許只是出于禮貌的欣賞。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這一次,他沒有加冰,直接仰頭灌了下去。烈酒灼燒著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
“白月光的問候”。他在心里咀嚼著這個詞。蘇晚之于他,或許早已不是愛情,而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干凈的青春歲月的一個象征,一個對照。她的出現,她的問候,像一面纖塵不染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生活的全部扭曲與不堪。
他既渴望從這面鏡子里汲取一絲溫暖和力量,又害怕被它照出自己靈魂深處的骯臟與懦弱。這種矛盾的情緒,撕扯著他,讓他感到一種比面對葉婧時更加深重、也更加無處遁形的疲憊。
他將空酒杯放在吧臺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然后,他走回臥室,沒有開燈,直接和衣倒在床上。黑暗中,他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蘇晚下個月要去北京。那個他如今以另一種身份與之緊密相連的城市。他們會在那里相遇嗎?如果相遇,他又該如何自處?繼續用這副虛假的面孔和言辭應對她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這通“白月光的問候”,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想象中更加綿長。它攪動了他試圖深埋的過往,也讓他對現在和未來,產生了更深的迷茫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另一種可能”的、極其微弱的悸動。
然而,這悸動剛剛萌芽,就被更現實的思慮壓了下去。明天,他還要面對葉婧,面對“盛達”和“星火”的項目,面對林薇可能帶來的新消息,面對自己那隱秘的、危險的“獨立計劃”。
蘇晚和她的世界,是窗外的明月,清冷,遙遠,可望而不可即。而他,早已深陷這片由**、權勢和危機構筑的泥沼,無法脫身,只能繼續掙扎前行。
他閉上眼睛,將那些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睡意遲遲不來,只有窗外永恒的城市噪音,如同背景音般,低低地轟鳴著,陪伴他度過又一個漫長而孤獨的夜晚。白月光的問候,溫暖而短暫,終究照不亮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必須依靠自己,在這黑暗中,摸索著,尋找那條不知是否存在的光明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