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材料”的第二輪談判地點,定在了葉氏國際金融中心內一間中型會議室。比起之前在“新銳”那間樸素甚至有些簡陋的會議室,這里的環境是降維打擊。巨大的落地窗將繁華的CBD景觀盡收眼底,恒溫恒濕,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令人舒緩的香氛。長條形會議桌光可鑒人,每把椅子都符合人體工學,面前的記事本和筆都印著葉氏的燙金Logo。連提供的礦泉水和咖啡,都來自普通人不會留意的進口品牌。
劉文瀚帶著他的兩位核心弟子(趙工和另一位負責生產的孫工)走進來時,臉上明顯帶著幾分拘謹和震撼。他們穿著熨燙過但款式過時的西裝,手里拿著普通的公文包,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汪楠注意到,劉文瀚甚至還下意識地擦了擦鞋底,仿佛怕弄臟了光潔如鏡的地毯。
汪楠作為葉婧的授權代表,與法務部、財務部抽調的同事一起,坐在談判桌的一側。他今天穿了一套炭灰色的定制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口松著第一顆紐扣,顯得專業而不失親和力。他微笑著起身,與劉文瀚握手,引他們入座,并親手為他們倒了水。姿態放得很低,語氣誠懇,但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屬于“主場”的從容和掌控感,無形中已經建立了心理優勢。
談判進行得比預想的順利。葉婧雖然不在場,但她的意志通過汪楠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汪楠提出的那份分步投資、派駐賦能團隊的方案,在“新銳材料”團隊看來,已經是“最優解”。他們最關心的技術主導權、核心團隊去留問題,在協議草案中都得到了明確的保障。談判的重點,集中在了一些具體的財務條款、估值對賭的細節、以及賦能團隊的具體權限和匯報機制上。
汪楠展現了出色的專業素養和溝通技巧。他既能用精準的數據和邏輯說服對方,也能在僵持時,用理解對方立場、共同尋找解決方案的姿態來化解矛盾。當劉文瀚的弟子趙工再次對某個看似“嚴苛”的業績考核指標表示質疑時,汪楠沒有像上次那樣長篇大論地解釋,只是平靜地調出了“新銳材料”過去三年的銷售數據和成本結構,指出了其中幾個明顯的效率提升空間,然后說:“趙工,這個目標看起來有挑戰,但如果我們能幫你把生產線的綜合效率提升15%——這是我們派駐的生產專家評估后認為完全可行的——再配合新的市場渠道,達成這個目標的概率,至少在70%以上。我們要做的,是把這個‘可能’,變成‘確定’。你覺得呢?”
他用數據和事實說話,將“考核”包裝成了“共同的目標”和“可實現的路徑”。趙工張了張嘴,看著屏幕上清晰的數據對比,最終沒有再反駁。
劉文瀚看著汪楠,眼神復雜,有欣賞,有感慨,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他看到了一個與自己弟子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這個龐大的商業機器里,如此游刃有余,將復雜的交易和人心,梳理得條理分明。這與他熟悉的實驗室和方程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會議中途休息。汪楠將劉文瀚請到一旁的小休息區,遞給他一杯手沖咖啡。
“劉博士,這幾天辛苦你們了。”汪楠真誠地說,“我知道,讓你們一下子接受這么多新東西,不容易。”
劉文瀚捧著溫熱的咖啡杯,嘆了口氣:“汪先生,說實話,是挺不容易的。但你們……特別是你,讓我們覺得,這件事是靠譜的,是有希望的。不像之前接觸的一些機構,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就只盯著短期回報。”他頓了頓,看著汪楠,“你年紀輕輕,看問題卻很透徹,做事也穩。葉總真是……慧眼識珠。”
慧眼識珠。這個詞像一根細小的刺,輕輕扎了汪楠一下。他臉上笑容不變,謙遜地說:“劉博士過獎了。是葉總戰略清晰,給了我們方向。我也只是盡力把工作做好。”
“能把工作做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了。”劉文瀚感慨道,目光望向窗外林立的高樓,“這個世界,有時候挺讓人看不懂的。我們埋頭搞技術,覺得做出了好東西,世界就應該認可。其實不是,酒香也怕巷子深,還得有人會吆喝,會賣。你們……就是那個會吆喝,也會幫著把巷子拓寬的人。”
他的話里,有一種技術人面對商業世界的無奈和認命,也有對汪楠所代表的這種“能力”的復雜認同。汪楠聽懂了。在劉文瀚眼中,他或許已經成了那種他曾經不太理解、甚至有些輕視的、精通“商業規則”和“資源運作”的人。一種“自己人”之外的、“有用的”他者。
這種感覺,并不陌生。在“星圖”項目組,在葉氏,甚至在老同學眼中,他越來越多地被貼上類似的標簽——“能干”、“有潛力”、“葉總的人”、“懂行”……這些標簽構成了他現在“成功”的外殼,卻也像一層堅硬的繭,將他與某種更真實、更柔軟的內核隔離開來。
短暫的休息后,談判繼續。最終,在汪楠的主導和斡旋下,雙方就投資意向書的核心條款達成了一致。估值、投資金額、對賭條件、賦能團隊權限、董事會席位等關鍵問題全部落定。法務和財務的同事開始著手準備正式的協議文本。
送走劉文瀚一行,看著他們有些疲憊但眼中燃起新希望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汪楠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離開。談判成功了,而且比他預想的還要順利。他用他的能力,推動了“星火”項目邁出關鍵一步,再次向葉婧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按理說,他應該感到高興,甚至有幾分成就感。
然而,沒有。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厭倦。
他成功扮演了“葉婧的得力干將”、“專業的談判代表”、“新銳材料的引路人”。每一個角色都演繹到位,每一句話都恰到好處,每一個決定都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則。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演員,在舞臺上完美地呈現了一場觀眾(葉婧、劉文瀚、同事)期待的戲碼。但謝幕后,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上,面對散場后的寂靜,涌上心頭的不是滿足,而是更深的虛空。
他走回剛才的會議室,同事們正在收拾東西,低聲交流著剛才的細節,語氣輕松。看到汪楠進來,法務部的同事笑著對他說:“汪楠,可以啊!節奏把握得真好,那幾個難點都被你化解了。葉總果然沒看錯人。”
財務部的女同事也點頭:“是啊,劉博士他們其實挺軸的,不好談。你今天這軟硬兼施,分寸拿捏得絕了。”
面對同事的肯定,汪楠只是笑了笑,說了句“大家辛苦了”,便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陽光正好,高樓玻璃幕墻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天空湛藍如洗。這座城市永遠充滿活力,野心勃勃。他站在這個城市的中心,站在許多人仰望的位置,參與著足以影響行業格局的交易。這是他曾經夢想過的“成功”場景。
可是,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為什么在扮演那個“成功的汪楠”時,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汪楠”——那個會為了一道解不出的難題熬夜、會為了一場輸掉的籃球賽懊惱、會為了心愛的女孩一句話而心跳加速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年輕人——正在被一點點擠壓,吞噬,變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剛才劉文瀚看他的眼神,那種混合著欣賞、感慨和疏離的眼神。在劉文瀚這樣的純粹技術者眼中,他是不是也已經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變成了精于算計、善于操控的“商業精英”?那個曾經同樣癡迷于技術、相信專業力量的汪楠,去哪兒了?
他又想起蘇晚那句“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是的,不一樣了。他變得善于計算得失,善于揣摩人心,善于在規則中游刃有余。他獲得了權力、尊重和物質,卻也失去了簡單、真誠,以及那種不摻雜質的、對熱愛之事全力以赴的純粹快樂。
雙重人生的撕裂感,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而尖銳。白天,他是葉氏投資部的明日之星,是“星火”項目的負責人,是冷靜專業的談判高手。夜晚,在獨處時,他才是那個會對著鉑金袖扣的印記出神、會在廉價筆記本上寫下危險計劃、會在蘇晚寥寥數語中尋找慰藉的、內心充滿掙扎和迷茫的汪楠。
這兩個“我”在同一個人身上共存,互相撕扯。一個“我”在現實的泥沼中奮力向上爬,學習規則,利用規則,甚至試圖駕馭規則。另一個“我”則在精神的荒野中迷失,懷念著來路,恐懼著去路,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承受著無聲的凌遲。
“汪楠,走了啊!”同事的招呼聲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
“好,馬上。”汪楠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他拿起自己的東西,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刺眼的陽光,然后邁步,走出會議室。
走廊里燈光通明,腳步聲在厚地毯上幾不可聞。他朝著電梯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身影被拉長,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墻壁上。那個身影,挺拔,沉穩,是標準的精英模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看似堅實的步伐之下,是日益加劇的、源于雙重人生的、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痛楚。他走得越高,離那個真實的“汪楠”似乎就越遠。而他不知道,當這撕裂達到極限時,等待他的,是徹底的崩潰,還是一場……浴火重生?抑或,是在這撕裂的縫隙中,扭曲地開出一種全新的、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的、黑暗的花?
電梯門打開,他走進去,按下48樓的按鈕。金屬門緩緩合攏,將那個站在窗邊茫然的身影隔絕在外。鏡面的轎廂內壁,再次映出他無懈可擊的、屬于“葉婧的汪楠”的側臉。
他知道,這場扮演還將繼續。而內心的撕裂,也遠未到盡頭。他只能帶著這份日益清晰的痛感,繼續走下去,在這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上,尋找著那個或許永遠也無法抵達的、名為“自我”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