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婧的“處理得當”四個字,像一紙暫時有效的赦免令,讓汪楠緊繃的神經得以片刻松懈,卻也抽走了支撐他維持“完美狀態”的最后一絲力氣。白天剩下的時間,他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機械地處理著郵件、參加電話會議、審閱報告。身體在運轉,思維卻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對周遭的一切感知變得遲鈍而遙遠。
那種“雙重人生的撕裂感”并未因拒絕了林薇的見面而緩解,反而在葉婧的“認可”之后,變得更加尖銳。他成功扮演了葉婧需要的“謹慎下屬”,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這“正確”帶來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自我背叛的空虛。他知道,如果換成兩年前,甚至一年前的自己,面對“靜苑”那樣的機會,或許會熱血上涌,不顧一切地去闖一闖,哪怕頭破血流??涩F在,他學會了計算風險,學會了權衡利弊,學會了在誘惑面前,用“穩妥”和“分寸”來壓抑內心的沖動。
他變成了自己曾經不太理解、甚至隱隱輕視的那種“成熟的職場人”。而這“成熟”,是用棱角被磨平、熱血被冷卻、真實的渴望被層層包裹和壓抑換來的。每一次“正確”的選擇,都像是在那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汪楠”身上,又覆蓋了一層堅硬而冰冷的外殼。
下班時間到了,辦公區的人陸續離開。汪楠沒有動。他不想回到那間空曠冰冷、充滿葉婧氣息的公寓。在那里,孤獨和自省會將他徹底吞噬。他需要一點噪音,一點人氣,一點能暫時淹沒內心嘶吼的東西。
他沒有叫司機,也沒有去那些葉婧可能“安排”或“知曉”的高檔場所。他獨自一人,搭乘地鐵,混入晚高峰疲憊而沉默的人潮。陌生的面孔,混雜的氣味,列車運行單調的轟鳴,這一切與他平時所處的環境截然不同,卻意外地給他帶來一種扭曲的、匿名般的輕松感。在這里,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用那種或探究、或艷羨、或審視的目光看他。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面無表情的、晚歸的上班族。
他在一個陌生的街區下了車,隨意走進一家看起來生意不錯、人聲鼎沸的居酒屋。暖黃的燈光,氤氳的食物香氣,嘈雜的談笑和碰杯聲,瞬間將他包圍。他在角落找到一個空位坐下,點了幾樣烤串,然后對服務員說:“先來一壺清酒,要烈的。”
酒很快上來,溫在精致的陶瓷壺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有就菜,直接仰頭灌了下去。清冽而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灼熱的刺痛,隨即化作一股暖流,緩緩向四肢百骸擴散。他閉上眼,感受著酒精帶來的、最初的、輕微的暈眩感,那感覺像一層薄霧,暫時模糊了腦海中那些紛亂的思緒和尖銳的自我審視。
一杯,又一杯??敬蟻砹?,他食不知味地吃著,味蕾似乎也被酒精麻痹了。周圍的喧囂漸漸變得模糊,像隔著一層水傳來。鄰座幾個年輕白領在高談闊論,另一桌的情侶在低聲細語,后廚傳來滋滋的烤肉聲和廚師洪亮的吆喝……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安心的、屬于塵世的背景噪音。
他需要的就是這個。不是寂靜,不是思考,而是這種能將他淹沒的、無害的嘈雜。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劑,它軟化了他一直緊繃的神經,也讓那層堅硬的外殼,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壺很快見了底。他又要了一壺。意識開始變得有些漂浮,視線里的景物微微晃動。那些被他強行壓下的情緒,在酒精的掩護下,開始蠢蠢欲動,試圖沖破堤防。
他想起了蘇晚。想起她加他微信時那小心翼翼的問候,想起她談起去北京培訓時,語氣里那點忐忑和認真。她像一株生長在清澈溪水邊的植物,安靜,堅韌,帶著屬于自己的、不張揚的生命力。而他自己呢?像一株被強行移植到華麗溫室、用名貴肥料催生、卻早已失去原本色澤和香氣的畸形植物。他們早已不在同一個世界。他那點隱秘的悸動和懷念,在現實巨大的鴻溝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可悲。他甚至不敢,也不能,向她袒露一絲一毫真實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白天的談判,想起了劉文瀚看他時那復雜的眼神。在劉文瀚眼里,他這個“成功的商業精英”,是不是也是一種悲哀的存在?擁有他們渴望的資源和能力,卻可能失去了他們珍視的、對技術的純粹熱愛和執著?
還有林薇。她主動遞來的橄欖枝,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是單純的示好,還是精心的算計?他拒絕了,是對的,還是錯的?如果去了“靜苑”,又會發生什么?他會得到夢寐以求的關鍵信息,還是會一腳踏進某個精心設計的陷阱?
最頑固、也最不愿去觸碰的,是葉婧。是她冰冷審視的目光,是她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她無處不在的控制,是那晚陽臺上,帶著酒意的、蠱惑人心的氣息和那個含義不明的觸碰……那個觸碰帶來的戰栗和屈辱,如同附骨之疽,即使在此刻酒精的作用下,也依然清晰。他厭惡那種被完全掌控、被當作物品般標記和賞玩的感覺,但內心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卻又可恥地記得那一刻的心跳加速,記得她指尖的微涼和氣息的溫熱……
“嘔——” 胃部一陣劇烈的翻騰,打斷了他越來越危險的思緒。他猛地捂住嘴,沖向洗手間。趴在冰冷的陶瓷洗手池邊,他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些酸水。眼淚生理性地涌出,模糊了視線。
冷水撲在臉上,帶來短暫的清醒。他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臉色慘白、眼睛通紅、頭發凌亂、嘴角還掛著水漬的男人。多么狼狽,多么不堪。這就是那個在談判桌上侃侃而談、在葉婧面前沉穩得體的“汪楠”?
自嘲的笑容在嘴角扭曲地綻開,比哭還難看。他用紙巾狠狠擦了把臉,走回座位。剩下的半壺酒還在那里,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琥珀色光澤。他盯著那壺酒,仿佛盯著一個能帶他暫時逃離一切的魔鬼。
他沒有再喝。不是因為理智回籠,而是因為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疲憊。酒精帶來的麻痹是短暫的,醒來后,現實只會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他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力量。足以打破現狀、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蛇@力量,要從何而來?
他結了賬,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出居酒屋。夜風一吹,酒意上涌,頭更加昏沉。他沒有叫車,只是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邊走著。霓虹燈在濕潤的空氣中暈開迷離的光斑,車燈劃出一道道流動的光軌。城市的夜晚,依舊喧囂,卻與他內心的死寂,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江邊。還是那個他常來的堤岸,只是今晚沒有駐足思考的心情。他靠在冰冷的欄桿上,望著腳下墨黑如深淵的江水,聽著江水拍打岸邊的、單調而固執的聲音。
酒精帶來的最后一絲暖意也被江風吹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種瀕臨崩潰的虛無感。他覺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外表光鮮,內里卻已千瘡百孔,空空如也。所有的扮演,所有的計算,所有的忍耐,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那點可憐的、建立在沙礫之上的“成功”?為了在這座黃金囚籠里,得到主人偶爾施舍的一點“獎勵”和“認可”?
不。他不甘心。
一個聲音在心底深處嘶吼,微弱,卻帶著不肯熄滅的執拗。他不甘心永遠做一枚棋子,一個玩物,一個連自己都厭惡的假面人。他要掙脫,要反抗,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可是,怎么掙脫?葉婧的掌控如此嚴密,她的權勢如此龐大。他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飛蟲,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卻動彈不得。
或許……他需要的不是正面沖撞,而是更深的潛伏,更耐心的經營,以及……更隱秘的武器。金錢,信息,人脈,還有……時機。他必須學會在葉婧的規則下游刃有余,同時暗中積累自己的力量,等待那個可能出現的、撬動全局的支點。
酒精沒能麻痹他,反而在醉意最深時,讓他看到了內心最**的渴望和最冰冷的決絕。那種自我厭棄和無力感,在冰冷的江風吹拂下,漸漸凝結成一種更加堅硬、也更加黑暗的東西。
不知在江邊站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他才緩緩轉身,朝著公寓的方向走去。腳步依舊虛浮,但眼神卻比來時,多了幾分混沌中透出的、令人心悸的清明。
回到公寓,他沒有開燈,直接倒在客廳寬大的沙發上。黑暗中,只有窗外永恒的城市燈火,將模糊的光影投在天花板上。酒精的后勁徹底襲來,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意識在清醒與昏沉之間沉浮。
在失去意識的邊緣,他仿佛又看到了葉婧,站在陽臺的欄桿邊,背對著璀璨的夜景,回頭看他,目光深邃難測。然后,那個幻影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站在談判桌前冷靜陳述的樣子,是劉文瀚復雜的眼神,是蘇晚安靜的側臉,是林薇平淡的對話框,是鏡中那個陌生而狼狽的自己……
所有的畫面交織、碎裂、重組,最終化為一團混亂的、帶著刺痛感的黑暗,將他徹底吞沒。
用酒精麻痹自我,得到的不是解脫,而是一場更加漫長而痛苦的、在泥沼中的沉淪與掙扎。但在這場掙扎中,某些東西正在死去,而另一些更加黑暗、也更加堅韌的東西,正在悄然滋生。
黑夜漫長,宿醉的痛苦還未真正開始。而新的一天,總會到來。帶著宿醉的頭痛,帶著更深的疲憊,也帶著那份在冰冷黑暗中,悄然凝聚的、孤注一擲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