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像一頭蟄伏在顱內的怪獸,在晨光初現時,用它冰冷沉重的觸手,緩慢而執拗地攪動著汪楠的腦漿。頭痛欲裂,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直跳,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鈍擊般的悶痛。喉嚨干得像被砂紙打磨過,胃里空空如也,卻翻騰著令人作嘔的酸意。他睜開眼,刺目的光線從窗簾縫隙鉆入,讓他瞬間又閉上,發出一聲壓抑的**。
他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只蓋了條薄毯。昨晚是如何回到這里,如何倒下,記憶模糊一片,只剩下江邊刺骨的風、居酒屋晃動的燈光,以及那兩壺燒灼喉嚨的清酒帶來的、短暫的麻木與放縱后的無盡虛空。
他掙扎著坐起身,動作牽動了頭部,又是一陣眩暈。他扶住額頭,指尖冰涼。茶幾上空空如也,沒有水。他踉蹌著走向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擰開,大口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緩解,卻無法驅散身體深處彌漫開來的、沉重的疲憊和不適。
他看了眼墻上的時鐘,上午八點二十。他已經遲到了。葉婧最反感不守時,尤其是無故遲到。他必須立刻趕去公司。
他用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臉,冰涼的水珠暫時刺激了昏沉的神經。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嚇人,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嘴唇干裂。他試圖用發蠟整理一下凌亂的頭發,手指卻有些發抖。宿醉帶來的不僅是身體的不適,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渙散和脆弱,讓他感覺自己像一件布滿裂痕的瓷器,隨時可能徹底碎裂。
他強撐著,換上了一套干凈的西裝——深灰色,相對不那么扎眼。他從抽屜深處翻出那對備用袖扣,簡單的啞光黑色,扣上時,指尖的微顫讓他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然后,他拿起車鑰匙和公文包,腳步虛浮地走出了公寓。
早高峰的車流緩慢而粘稠。汪楠握著方向盤,努力集中精神,但視線不時有些模糊,頭痛一陣陣襲來。他不得不將車窗打開一條縫,讓冷風灌入,才能勉強保持清醒。電臺里播放著輕松的音樂,此刻聽來卻異常刺耳。他關掉電臺,車內只剩下發動機的低鳴和他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終于趕到公司,停好車,走進電梯。金屬壁面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他迅速移開視線。電梯直達48樓,走出時,他強迫自己挺直背脊,調整呼吸,臉上掛上慣常的、平靜無波的表情。
辦公區里已經是一片忙碌景象。“星圖”項目組彌漫著最后沖刺前的凝重氣氛。周明遠看到他,微微皺眉:“臉色怎么這么差?病了?”
“沒事,周老師,昨晚沒睡好。”汪楠含糊地解釋,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
一坐下,電腦屏幕上已經堆積了數十封未讀郵件。有“盛達”項目的,有“星火”項目的,有跨部門協調的,還有葉婧助理發來的、關于下午一個重要行業論壇的行程提醒。他深吸一口氣,打開郵箱,開始處理。指尖敲擊鍵盤時,仍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
宿醉帶來的遲鈍感和持續的頭痛,讓平時輕而易舉的工作變得異常艱難。他需要反復閱讀郵件內容才能理解,回復時措辭也顯得比平時遲緩。一份關于“盛達”技術替代方案的風險評估報告,他看了三遍,才勉強抓住重點。他知道自己狀態很差,但別無選擇,只能硬撐。
午餐時間,他沒有去餐廳,也沒有胃口。只是去茶水間沖了杯特濃的黑咖啡,試圖用***來對抗頭痛和疲憊。苦澀的液體入喉,帶來短暫的清醒,但胃部的不適感也隨之加劇。
下午的行業論壇,葉婧親自出席并發表主題演講。汪楠作為隨行人員之一,必須參加。他提前來到論壇所在的酒店會議中心,在嘉賓休息室與葉婧匯合。
葉婧已經到了。她今天穿著一身珍珠白的西裝套裙,襯得膚色愈發冷白,長發一絲不茍地挽起,臉上妝容精致,氣場強大。她正在與論壇主辦方的負責人低聲交談,看到汪楠進來,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停留了大約半秒。
那半秒,汪楠感覺自己的心臟驟然停跳。葉婧的目光平靜,卻銳利如手術刀,仿佛瞬間穿透了他勉強維持的平靜表象,看到了他眼底的血絲、蒼白的臉色,以及那份無法完全掩飾的疲憊與渙散。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幾不可察地移開了目光,繼續與對方交談。仿佛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論壇開始,葉婧的演講一如既往的精彩,邏輯清晰,見解獨到,贏得陣陣掌聲。汪楠坐在臺下靠前的位置,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聆聽,記錄要點,但頭痛和昏沉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淹沒。他不得不在桌下,用力掐著自己的虎口,用疼痛來維持清醒。
演講結束后的交流環節,葉婧被眾人簇擁。汪楠跟在她身后不遠處,負責應對一些技術性的提問,并適時為她補充信息。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專業,但反應速度明顯比平時慢,偶爾需要停頓一下才能組織語言。他能感覺到,葉婧雖然沒有看他,但似乎對他的每一次應答,都聽在耳中。
論壇結束,已是傍晚。回程的車里,葉婧靠在后座,閉目養神。汪楠坐在她旁邊,同樣閉著眼,但神經依舊緊繃,頭痛并未緩解。車廂內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今晚有什么安排?”葉婧忽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聲音聽不出情緒。
汪楠心頭一緊,迅速回答:“暫時沒有,葉總。‘星火’項目賦能團隊的初步名單已經擬好,需要您過目。‘盛達’那邊……”
“晚上九點,來我辦公室。”葉婧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帶上‘星火’的團隊名單,還有你手上關于‘科芯材料’最新動態的所有分析,包括你拒絕林薇接觸后的后續思考。”
晚上九點。辦公室。汪楠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工作匯報。葉婧選擇在這個時間,單獨召見他,并且點明了“科芯材料”和他“拒絕林薇”的決策,這更像是一場……質詢。是對他白天異常狀態的察覺?還是對他最近一系列表現和決策的重新評估?
“是,葉總。”他低聲應道,喉嚨發干。
回到公寓,已是七點多。宿醉的不適感在疲憊的疊加下,似乎更加強烈。汪楠沒有胃口,只強迫自己喝了些清淡的湯。然后,他強打精神,開始整理葉婧要求的材料。“星火”項目賦能團隊名單是現成的,他只需最后核對一遍。“科芯材料”的最新動態,除了公開信息,主要就是林薇提供的那些,以及他基于這些信息所做的風險研判。他將這些內容整理成一份簡潔清晰的報告,重點突出了“科芯”獲得強勢資本支持后可能采取的競爭策略,以及對“新銳材料”構成的潛在威脅。
在準備材料的過程中,他反復回想自己白天的表現,以及葉婧那短暫卻銳利的一瞥。他知道自己狀態很差,肯定沒能完全掩飾過去。葉婧會怎么看?是認為他因私事影響工作,不堪大用?還是察覺到了他內心的掙扎和“雙重人生”的撕裂?亦或,她早就通過某種方式,知道了他昨晚買醉的事情?
時間在不安中流逝。八點五十,他再次檢查了一遍材料,確認無誤,然后換上那套深灰色的西裝(下午那套已經有些皺),沒有打領帶,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刻板。他對著鏡子,最后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表情,試圖讓臉色看起來不那么難看,但眼底的疲憊和血絲,難以完全遮掩。
九點整,他準時出現在葉婧的辦公室門口。深吸一口氣,輕輕敲門。
“進。”葉婧的聲音傳來。
他推門進去。辦公室只開了辦公桌區域的燈,光線集中在寬大的桌面上,其他地方籠罩在昏暗中。葉婧沒有坐在辦公桌后,而是坐在會客區的單人沙發上,面前的小幾上放著一杯清水。她換下了白天的正裝,穿著簡單的深色羊絨衫和長褲,長發披散下來,少了些白日的凌厲,多了幾分居家的隨意,但那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亮銳利,如同黑夜中審視獵物的母豹。
“葉總。”汪楠走到她面前不遠處站定,微微躬身。
“坐。”葉婧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汪楠依言坐下,將手中的文件袋輕輕放在小幾上。
“材料都帶了?”葉婧問,目光落在他臉上,這次沒有移開,帶著一種專注的、審視的打量。
“帶了。‘星火’項目賦能團隊初步名單,以及關于‘科芯材料’競爭風險的補充分析報告。”汪楠回答,盡量讓聲音平穩。
葉婧沒有立刻去看文件,而是端起水杯,輕輕喝了一口,然后看著他,忽然問:“你昨晚沒休息好?”
問題來得直接。汪楠的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眼瞼:“是,有點失眠。”
“失眠?”葉婧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手指在光滑的玻璃杯壁上輕輕摩挲,“看你白天的狀態,可不像是簡單的失眠。倒像是……”她頓了頓,目光在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和眼底的血絲上停留,“喝了酒,而且沒少喝。”
汪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知道。她果然知道。是司機匯報的?還是公寓的監控?或者,僅僅是憑借她驚人的觀察力和對人性的洞察?
他無法否認,也無法承認。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調低微的送風聲。
“工作壓力大,偶爾放松一下,可以理解。”葉婧放下水杯,身體向后靠進沙發里,姿態放松,但目光依舊緊鎖著他,“但要有分寸。尤其是現在,‘盛達’和‘星火’都到了關鍵階段。我不需要一個被私事或情緒影響判斷、無法保持最佳狀態的下屬。你明白嗎?”
她的語氣并不嚴厲,甚至可以說得上平和,但話里的分量,卻重如千鈞。這不是關心,是警告。警告他必須時刻保持“可用”和“可靠”的狀態,警告他的個人情緒和生活,不能影響他為她創造的價值。
“我明白,葉總。抱歉,是我疏忽了,以后不會了。”汪楠低聲回答,喉嚨發緊。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但這一次,混合著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清醒。在她眼里,他首先是“工具”,其次才是“人”。工具的“狀態”必須完美,否則就有被替換或修理的風險。
“嗯。”葉婧不置可否,終于將目光轉向了小幾上的文件袋,“‘星火’的團隊名單,我稍后看。先說說‘科芯材料’。你拒絕林薇的安排,理由是什么?除了你報告里寫的‘穩健優先’。”
她開始進入正題了。汪楠打起精神,將之前權衡的利弊,用更清晰的邏輯復述了一遍,重點強調了“靜苑”場合的敏感性、對方要求“獨立分析師”身份的潛在風險,以及可能引發的法律和聲譽問題。
葉婧安靜地聽著,手指偶爾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等他說完,她才開口:“分析得不錯,風險意識是有了。但你想過沒有,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可能也藏著最有價值的信息。林薇這個人,心思是深,但她提供的這條線,未必不能用。”
汪楠心中一動,抬起頭,看向葉婧。
“當然,不是讓你現在再去接觸。”葉婧的目光深邃,“而是要懂得,如何在拒絕的同時,不把路堵死。林薇今天能給你提供‘科芯’的消息,明天就可能提供別的。她在行業里扎根多年,人脈和消息渠道,有時候比正式的情報系統更靈通。你需要做的,不是簡單地拒絕或接受,而是……評估價值,控制風險,適時利用。”
她的話,像一束光,照亮了汪楠之前未曾深入思考的層面。他過于警惕林薇的動機,只想著規避風險,卻沒想過如何將她提供的“資源”,轉化為可被自己掌控和利用的“工具”。葉婧在教他,如何在這個復雜的人際網絡中,更高級地運作。
“我明白了,葉總。是我考慮不夠周全。”汪楠誠懇地說。
“你還年輕,需要學的還很多。”葉婧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科芯材料’這邊,你繼續通過公開渠道和行業信息跟進。林薇那邊,保持適當的聯系,但不要主動提及。如果她再有有價值的信息分享,可以聽著,判斷,然后向我匯報。記住,所有的信息和判斷,最終要為我所用,而不是被信息牽著鼻子走,更不是被提供信息的人左右。”
“是。”汪楠鄭重應下。
葉婧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態度還算滿意。她重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再次落回汪楠臉上,這一次,帶著一種更復雜的、探究的意味。
“汪楠,”她叫他的名字,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有些低沉,“你最近……心里有事?”
這個問題,比之前關于宿醉的質問,更加致命。它直接指向了他內心深處那些無法言說的掙扎、撕裂和黑暗的謀劃。
汪楠的呼吸微微一滯,強迫自己迎上葉婧的目光,努力讓眼神看起來平靜而坦蕩:“工作上確實有些壓力,但都在可控范圍內。我會盡快調整好狀態,請葉總放心。”
他避開了“心里有事”這個更私人的范疇,將問題拉回到“工作壓力”上。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安全也最符合“下屬”身份的答案。
葉婧看著他,看了很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靈魂深處。汪楠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但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不露絲毫怯意。
最終,葉婧緩緩收回了目光,語氣恢復了平淡:“嗯。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狀態調整好,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今天這樣的表現。‘盛達’的最終談判下周啟動,我不允許有任何閃失。‘星火’項目也要穩步推進。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別讓我失望。”
“明白,葉總。我一定全力以赴。”汪楠再次保證。
“好了,回去吧。材料留下。”葉婧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汪楠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微微躬身,然后放輕腳步,退出了辦公室。
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和那個令人恐懼的女人。汪楠靠在走廊冰涼的墻壁上,才感覺自己能重新呼吸。后背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層。
葉婧的深夜質詢,結束了。沒有疾風驟雨般的斥責,沒有直接的懲罰,只有冷靜的分析、清晰的警告、以及更深層次的……掌控與教導。她看穿了他的狀態,點明了他的問題,也為他指明了在這個復雜游戲中,更高級的玩法。恩威并施,一如既往。
但汪楠知道,這次質詢,遠非表面那么簡單。葉婧不僅是在考察他的工作能力和忠誠度,更是在試探他內心的穩定性和……可塑性。她像一位嚴苛的導師,在測試她親手挑選的“作品”,是否出現了她無法容忍的瑕疵,是否還能按照她的預期,繼續“成長”和“完善”。
他拖著依舊沉重疲憊的身體,走向電梯。頭痛并未緩解,但內心的某個地方,卻比來時更加清醒,也更加冰冷。
葉婧的質詢,像一盆冰水,澆醒了他殘存的醉意和僥幸。他徹底明白,在這個女人面前,任何脆弱、任何失態、任何內心的動搖,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破綻。他必須更快地成長,變得更強大,更冷靜,更善于隱藏和計算。不僅要學會在她的規則下游刃有余,更要學會……利用她的規則,來武裝自己,積蓄力量,等待那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掙脫枷鎖的時機。
深夜的電梯寂靜無聲,載著他向下沉去。鏡面墻壁上,映出他蒼白而堅毅的臉,眼底深處,那簇冰冷的火焰,在經歷了這場質詢的淬煉后,似乎燃燒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決絕。
質詢結束了。但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在這條越來越窄、也越來越危險的鋼絲上,繼續走下去,直到……力竭墜亡,或者,走到連葉婧也無法預料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