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依舊每日讀書、在園圃勞作,偶爾“指點”一下田穡的農事,或者通過王賁,接收著來自各方的零散信息。
關東的消息不斷傳來,大多令人震驚,陳勝吳廣勢力擴張極快,各地豪杰紛紛響應,許多六國貴族后裔也趁機起兵,烽火遍地。
而朝廷的反應,似乎有些遲緩,派去的軍隊勝少敗多。
更讓李衍注意的是咸陽的動向。
據孫禾打探來的消息,二世皇帝胡亥起初并不相信關東已反,認為是小股盜匪,在趙高的蒙蔽下依舊醉生夢死。
后來消息證實,朝堂之上一片混亂,問責、推諉、互相攻訐。
而丞相李斯,似乎多次試圖進諫,但都未能見到皇帝,據說處境頗為艱難。
翌日,王賁帶來了一個更重要的消息,李斯派來了一名絕對心腹的門客,秘密來到了萯陽宮!
來者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文士,名叫李昱,目光沉穩,舉止得體。
他被王賁悄悄引入李衍的書房,屏退了左右。
“小人李昱,奉丞相之命,特來拜見公子。”李昱躬身行禮,態度恭敬,但眼神中帶著審視。
“先生不必多禮。”李衍請他坐下,心里卻在不斷地盤算著,李斯在這個時候派心腹前來,意欲何為?
“丞相一切安好?”李衍不動聲色地寒暄。
李昱嘆了口氣:“丞相……憂心如焚,如今關東叛亂四起,陛下卻深居宮中,偏信趙高,拒不見丞相,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他觀察著李衍的反應,繼續說道:“丞相深知公子乃大才,昔日沙丘之事,丞相亦感念公子深明大義,如今國家危難,丞相特命小人前來,請教公子,對此亂局,有何高見?”
請教?李衍心中冷笑,李斯這老狐貍,分明是自己在朝中失勢,又見天下大亂,心中惶恐,想從他這個窺見天機的公子這里,探探風向,或者尋找可能的退路。
李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丞相乃國之柱石,經驗豐富,衍一被囚之人,安敢妄議朝政?不知丞相目前,作何打算?”
李昱沉吟片刻,低聲道:“丞相數次求見陛下,欲陳說利害,整頓朝綱,選派良將平叛,奈何宮門難入,趙高把持宮禁,隔絕內外,丞相……亦是束手無策。”
他看向李衍,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丞相曾言,公子非常人,或能見人所未見,如今局面,公子以為,這大秦的江山……可還安穩?”
圖窮匕見!李斯這是在試探他對大秦命運的判斷!這既是在尋求答案,也可能是在為他自己尋找后路做準備!
李衍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他不能說得太明確,那會引來殺身之禍,也不能說得太含糊,那對李斯沒有價值。
他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先生,衍乃嬴姓子孫,自然希望大秦江山永固,然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關東沸反,非一日之寒,朝廷若不能革除弊政,收攏民心,縱使能暫時撲滅陳勝吳廣,只怕……亦難阻天下洶洶之勢。”
他沒有直接說大秦必亡,但“難阻天下洶洶之勢”已足以讓李昱臉色微變。
“至于丞相……”李衍話鋒一轉:“丞相學識淵博,當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道理,如今宮墻高聳,奸佞當道,丞相縱有經天緯地之才,若不得其門而入,空有抱負,亦是枉然,有時,退一步,或能……海闊天空。”
他在暗示李斯,如果無法改變胡亥和趙高,或許應該考慮退一步,也就是保全自身,甚至……另作打算!這是極其大膽的暗示!
李昱瞳孔收縮,死死地盯著李衍,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這究竟是真心建議,還是另一種試探。
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兩人凝重而各懷心思的臉龐。
許久,李昱才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對李衍深深一揖:“公子之言,小人定當一字不差,回稟丞相,多謝公子指點。”
“先生言重了。”李衍也起身還禮:“還望先生轉告丞相,衍雖身陷囹圄,然心向社稷,若丞相有所差遣,衍……力所能及之處,絕不推辭。”
這是他拋出的橄欖枝,表明自己仍有合作的價值。
李昱深深看了李衍一眼,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在王賁的護送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萯陽宮。
送走李昱,王賁返回書房,急切地問道:“公子,李斯他……”
李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緩緩道:“李斯……他怕了,他既怕大秦這艘船沉沒,將他拖入深淵,也怕趙高和胡亥卸磨殺驢。他來找我,是病急亂投醫,也是在為自己留后路。”
“那我們……”
“我們靜觀其變。”李衍目光深邃:“李斯這條線,不能斷,但也不能完全指望,我們自己的力量,才是根本,告訴鄭默,造紙不能停,告訴孫禾,消息打探不能松,告訴田穡,農事要做得更漂亮,另外……”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王賁,從明天起,你以加強護衛為名,從那些與我們交好、且信得過的退役老兵和守衛中,挑選三五人,進行一些……簡單的操練,不練攻殺,只練隊列、聽令、以及山林辨識、隱蔽行進,要絕對保密。”
王賁精神一振:“卑職明白!”
亂世已至,手中必須有一支完全聽命于自己的隊伍,哪怕最初只有幾個人的核心力量。
李衍知道,他不能再僅僅滿足于隱藏在幕后了。
他需要一把屬于自己的匕首。
萯陽宮的燈火,再次亮至深夜,這一次,燈光下映照的,不再僅僅是書卷和圖紙,還有一份逐漸清晰的亂世中求存計劃。
風,從關東吹來,帶著硝煙與鮮血的氣息,掠過沉寂的上林苑,拍打著萯陽宮緊閉的宮門。
山雨,已至。
翌日清晨,王賁便從那些因傷病退役、被安置在苑內擔任閑職的老兵中,精心挑選了五人。
這五人都是北地邊軍出身,曾在蒙恬麾下與匈奴廝殺,身上帶著戰場留下的傷疤,也積攢著一腔未被磨滅的血性與對現狀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