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圣旨是在三日后送達冠軍侯府的。
那日午后,長安城上空積著薄薄的云層,陽光從云縫中漏下,將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暈里。冠軍侯府正堂內(nèi),香案早已備好,李毅身著朝服跪在堂前,身后是府中所有管事仆役。
傳旨的內(nèi)侍聲音尖細高亢,在寂靜的府邸中回蕩:
“大唐皇帝令:冠軍侯李毅,忠勇貫日,功勛卓著,國之干城,朕之股肱。今有司徒長孫無忌之妹,長孫氏瓊?cè)A,年方二十,溫良敦厚,才貌雙全,待字閨中。朕觀二人,年貌相當(dāng),門戶相宜,堪稱良配。特賜婚于冠軍侯李毅,擇吉日完婚,以示朕嘉獎功臣、厚待勛貴之意。欽此——”
“臣,領(lǐng)旨謝恩。”
李毅雙手接過那道明黃圣旨,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錦緞時,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圣旨上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敲在他心上。
賜婚。
長孫瓊?cè)A。
皇后的親妹妹。
他緩緩起身,將圣旨供于香案之上。傳旨的內(nèi)侍滿臉堆笑,說著恭喜的話,府中管事連忙奉上早已備好的賞銀。一時間,道賀聲、歡笑聲充滿了整個正堂——所有人都為侯爺即將迎娶皇后之妹而欣喜。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恩寵。
可李毅卻只覺得,周遭的一切聲音都像是隔著水傳來,模糊而遙遠。
他臉上維持著得體的笑容,謝過內(nèi)侍,送走賓客。待所有人都散去后,他才獨自回到書房。
房門緊閉。
李毅坐在書案后,望著那道靜靜躺在案上的圣旨,許久,許久。
圣旨上的字跡工整秀麗,乃李世民御筆親書。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彰顯著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
他知道,從這道圣旨下達的那一刻起,所有不該有的念頭、所有深夜里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所有那些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悸與渴望,都必須被徹底埋葬。
從此以后,長孫皇后是他的妻姐,是他必須敬重、必須保持距離的人。
而他將要迎娶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據(jù)說與皇后容貌相似,卻終究不是皇后的女人。
李毅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日在立政殿中的情景。那雙秋水般的眼眸,那溫婉中帶著威嚴的聲音,那鳳袍曳地的雍容身影……
“那玉佩……好生收著。”
她最后那句話,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李毅從懷中取出那塊溫潤的玉佩——那是那日立政殿中,皇后“不慎”掉落、被他拾起后未曾歸還的信物。玉佩在他掌心靜靜躺著,泛著柔和的光澤,仿佛還殘留著主人的體溫。
他緊緊握住玉佩,指節(jié)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管事的稟報聲:“侯爺,宮中來人傳話,皇后娘娘請您明日赴宴。”
李毅睜開眼,聲音有些沙啞:“知道了。”
第二日,立政殿偏殿。
這里不似正殿那般莊嚴肅穆,布置得更為雅致溫馨。殿中鋪著西域進貢的織花地毯,四壁懸掛著名家書畫,臨窗設(shè)著一張紫檀木長案,案上擺著時令鮮果和各色糕點。
長孫皇后今日未著鳳袍,只穿一身淡青色常服,發(fā)間別著一支碧玉簪,簡約素雅。她端坐主位,臉上帶著溫婉的笑意,正與身旁一位年輕女子輕聲交談。
那女子便是長孫瓊?cè)A。
李毅踏入殿中的第一眼,便看見了坐在皇后身側(cè)的她。
那一瞬間,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太像了。
眉眼、鼻梁、唇形、臉部的輪廓……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如秋水,眼波流轉(zhuǎn)間,與皇后幾乎如出一轍。
但細看之下,又有不同。
皇后的眼神沉穩(wěn)雍容,帶著母儀天下的威儀與智慧;而眼前這位姑娘,眼中更多是少女的靈動與嬌憨。
她笑起來時,唇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那是皇后沒有的。她的神態(tài)也更活潑些,坐姿雖然端莊,卻不像皇后那樣永遠筆直如松,而是帶著一絲自然的隨意。
“冠軍侯來了。”長孫皇后微笑著開口,聲音溫婉,“快入座吧。”
李毅收斂心神,躬身行禮:“臣李毅,參見皇后娘娘。”
“不必多禮。”長孫皇后抬手示意,“今日是家宴,不拘那些虛禮。來,為你引見——這是本宮的妹妹,瓊?cè)A。”
長孫瓊?cè)A站起身,向李毅盈盈一禮,動作優(yōu)雅得體,聲音清脆如黃鸝:“瓊?cè)A見過冠軍侯。”
李毅連忙還禮:“李毅見過長孫小姐。”
“都坐吧。”長孫皇后笑道,“今日請冠軍侯來,一是讓你們二人見見面,彼此熟悉;二來,本宮也有些話,想當(dāng)面與你說說。”
宮女奉上茶點后,悄然退下。殿中只剩下三人。
長孫皇后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方才開口:“賜婚的旨意,冠軍侯想必已經(jīng)接到了。”
“是。”李毅垂首道,“臣謝陛下、娘娘恩典。”
“你不必謝本宮。”長孫皇后看著他,目光溫和,“這樁婚事,雖是陛下與本宮做主,但日后能否美滿,終究要看你們二人自己。”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瓊?cè)A是本宮看著長大的,她的性子,本宮最清楚。她心氣高,眼界也高,這些年來提親的人家不知凡幾,她卻一個都看不上,非要嫁個‘大英雄’。本宮思來想去,滿朝文武之中,能當(dāng)?shù)闷疬@三個字的,除了冠軍侯,再無第二人。”
李毅抬起頭,正好對上長孫瓊?cè)A投來的目光。那姑娘大大方方地看著他,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欣賞,卻沒有半分羞澀扭捏。
“姐姐說得是。”長孫瓊?cè)A輕聲接道,嗓音清越,“兄長時常向瓊?cè)A說起冠軍侯北擊突厥、生擒頡利的英績,瓊?cè)A早已心向往之。后來更聽聞冠軍侯在北苑赤手斃虎的勇跡,更是欽佩不已。能嫁與冠軍侯這般的英雄,實是瓊?cè)A的福分。”
她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
那目光太過明亮,太過直接,讓李毅竟有些不敢直視。
“瓊?cè)A……”長孫皇后輕嗔了一聲,“女兒家,說話要矜持些。”
“在姐姐和未來夫君面前,有什么好矜持的。”長孫瓊?cè)A笑道,轉(zhuǎn)向李毅,“冠軍侯,瓊?cè)A性子直,不會那些彎彎繞繞。既然陛下賜婚,你我就是夫妻了。瓊?cè)A雖不敢自稱才德兼?zhèn)洌〞M心盡力,做個好妻子,不拖累你的前程,不辱沒你的名聲。”
這番話,說得坦蕩磊落,毫無尋常閨閣女子的扭捏作態(tài)。
李毅心中微微一動。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姑娘,或許真的和長安城中那些嬌滴滴的貴女不同。她身上有種蓬勃的生機,有種不羈的靈氣,像山間的清泉,清澈見底,奔流不息。
“長孫小姐言重了。”李毅斟酌著詞句,“能得陛下賜婚,迎娶小姐為妻,是李毅的榮幸。只是……李毅出身寒微,恐委屈了小姐。”
“寒微?”長孫瓊?cè)A眨了眨眼,“冠軍侯若是寒微,那這滿朝文武,還有幾個不是寒微的?英雄不問出處,這是我兄長常說的話。更何況,冠軍侯如今是陛下親封的侯爵,手握重兵,國之棟梁,何來寒微之說?”
她頓了頓,忽然笑起來,那兩個梨渦更深了:“再說了,瓊?cè)A嫁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出身。你若是那等靠著祖蔭混日子的紈绔子弟,就算出身五姓七望,瓊?cè)A也看不上。”
這話說得率真,卻也擲地有聲。
李毅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長孫皇后在一旁靜靜看著,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隨即又恢復(fù)了溫婉的笑意:“瓊?cè)A這孩子,從小被寵壞了,說話沒個分寸,冠軍侯莫要見怪。”
“臣不敢。”李毅道,“長孫小姐性情率真,是難得的品質(zhì)。”
“那你覺得瓊?cè)A如何?”長孫皇后忽然問。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殿中氣氛微妙地一凝。
李毅抬起頭,看向長孫瓊?cè)A。那姑娘也正看著他,眼中帶著幾分期待,幾分坦然。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她臉上,將那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更加分明。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可他知道,她不是她。
眼前這個姑娘,年輕,鮮活,靈動,像初升的朝陽,充滿生機與希望。而那個人……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是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明月。
“長孫小姐……”李毅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才貌雙全,性情爽朗,是難得的好女子。能娶到這樣的妻子,是李毅三生有幸。”
他說的是真心話。
長孫瓊?cè)A眼睛一亮,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冠軍侯過獎了。”
長孫皇后也笑了,那笑容溫婉依舊,可眼底深處,卻有一絲幾不可察的悵然一閃而過。
“既然你們都滿意,本宮也就放心了。”她站起身,“瓊?cè)A,你陪冠軍侯在御花園走走吧。本宮還有些事要處理。”
“是,姐姐。”
長孫瓊?cè)A起身,向李毅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偏殿,步入御花園。
初夏的御花園,百花盛開,姹紫嫣紅。蜂蝶在花間飛舞,鳥雀在枝頭啼鳴,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長孫瓊?cè)A走在前面,步履輕快,不時回頭與李毅說話,介紹著園中的景致。她的聲音清脆如鈴,笑起來時那兩個梨渦深深淺淺,在陽光下格外動人。
李毅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活潑的身影,心中涌起一種復(fù)雜難言的情緒。
這個姑娘很好。
真的很好。
可為什么……心中還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
他抬起頭,望向立政殿的方向。殿宇巍峨,飛檐翹角,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
那里,有一個人。
一個他永遠不能、也不該靠近的人。
“冠軍侯?”長孫瓊?cè)A回過頭,見他站在原地出神,不由問道,“怎么了?”
李毅收回目光,露出溫和的笑容:“沒什么。只是覺得,這園中的景致很美。”
“是很美。”長孫瓊?cè)A笑道,“以后冠軍侯若是得空,可以常來走走。不過……等我們成婚了,就不能隨意進宮了。”
她說這話時,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卻依舊大大方方地看著他。
李毅心中一動,忽然問道:“長孫小姐……為何愿意嫁給我?”
長孫瓊?cè)A歪了歪頭,想了想,認真道:“因為你是英雄啊。瓊?cè)A從小就夢想著,要嫁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能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能在朝堂上建功立業(yè)。冠軍侯,你就是瓊?cè)A夢想中的那個人。”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而且,冠軍侯長得也好看。姐姐總說瓊?cè)A膚淺,可瓊?cè)A覺得,喜歡一個人,當(dāng)然要喜歡他的全部——他的功績,他的才華,還有……他的容貌。”
這話說得直白而坦蕩,卻意外地讓人無法反感。
李毅忽然笑了。
這是自接到賜婚圣旨以來,他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
或許……這樁婚事,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至少,眼前這個姑娘,真誠,坦率,不矯揉造作。和她在一起,不必猜忌,不必算計,不必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長孫小姐,”他輕聲道,“以后……叫我李毅就好。”
長孫瓊?cè)A眼睛一亮,笑容更加燦爛:“好,李毅。那你也不要叫我長孫小姐了,叫我瓊?cè)A吧。”
“瓊?cè)A。”
“嗯!”
兩人相視一笑。
陽光正好,灑在御花園中,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而在立政殿的窗后,長孫皇后靜靜站著,望著園中那對并肩而行的身影。
她的臉上,依舊掛著溫婉得體的微笑。
可握著窗欞的手,卻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
風(fēng)吹過,帶來園中花草的芬芳,也帶來了那對年輕人隱約的談笑聲。
那笑聲,清脆,歡快,充滿希望。
像這個盛夏的午后,明媚,溫暖,也……刺眼。
長孫皇后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轉(zhuǎn)身,走向鳳榻。
鳳袍曳地,步步生蓮。
從此以后,她只是大唐皇后,是李毅的妻姐,是瓊?cè)A的姐姐。
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