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如紗,籠罩著剛剛經(jīng)歷劇變的幽州城。城頭飄揚的唐軍旗幟在淡金色的晨曦中微微舒展,取代了昨日還在狂舞的“燕”字叛逆大旗。
城門處那道被暴力轟開的巨大豁口尚未來得及完全修補,只用巨木和雜物臨時阻塞,無聲地訴說著昨日那場石破天驚的破城之戰(zhàn)。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焦糊味、血腥氣以及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冷,偶爾傳來戰(zhàn)馬的低嘶和兵卒整齊的腳步聲,一切都在副將周青井井有條的指揮下,迅速從混亂轉(zhuǎn)向一種緊繃的秩序。
就在這戰(zhàn)后的寧靜持續(xù)了不到半日,巳時初刻,幽州城南方的地平線上,一道由無數(shù)旌旗、甲胄反光和滾滾煙塵組成的龐大洪流,緩緩涌現(xiàn)。
長孫無忌統(tǒng)帥的五萬平叛大軍主力,終于抵達了幽州城下。
中軍,那輛寬大堅固、宛若移動行轅的安車停了下來。車門開啟,一身紫色官袍、外罩輕甲的長孫無忌在親兵的簇擁下步出車駕。
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靜,長途行軍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疲憊,反而更顯凝重。他抬頭望向不遠處的豳州城,眉頭下意識地微微蹙起。
太安靜了。
按照常理,叛軍據(jù)堅城而守,朝廷大軍兵臨城下,此刻即便不鼓噪出擊,城頭也應是戒備森嚴,弓弩密布,旗幟如林。可眼前這座豳州城,除了城頭確已換上了唐軍旗幟,竟顯得有些……過于平靜。
城墻上看不到多少守軍活動的身影,那巨大的城門豁口更是觸目驚心。沒有預想中的如臨大敵,也沒有預料里的廝殺痕跡延續(xù),只有一種大戰(zhàn)過后、塵埃落定的異樣氛圍在彌漫。
不僅長孫無忌察覺了異樣,隨行的將領,也都勒住戰(zhàn)馬,面露驚疑。他們身后,五萬大軍緩緩停下腳步,陣列森嚴,卻同樣被前方詭異的安靜所困惑,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開始在各部之間低低響起。
“怎么回事?”副將薛萬徹,驅(qū)馬靠近長孫無忌,粗聲問道,“大總管,這城……看著像是已經(jīng)打過了?”
長孫無忌沒有立刻回答,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城墻和那處破損的城門,心中的疑竇越來越重。他抬起手,正欲派斥候上前探明情況——
就在這時,幽州城門被緩緩推開,吊橋放下。一隊約百人的唐軍騎兵魚貫而出,為首者正是留守的副將周青。周青顯然早已得到通報,率隊徑直來到中軍大纛之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朗聲稟報:
“末將周青,奉冠軍侯將令留守幽州,恭迎大總管及諸位將軍!稟大總管,豳州城已于昨日午后被冠軍侯率先鋒營攻克!叛軍主力潰散,俘獲逾萬,府庫錢糧軍械均已封存!”
“什么?!”
“攻克了?!”
“昨日午后?!”
周青的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在唐軍將領乃至后方隱約聽到消息的士卒中激起了驚濤駭浪!驚呼聲、質(zhì)疑聲、難以置信的吸氣聲此起彼伏,他們?nèi)嫉纱罅搜劬Γ瑤缀跻詾樽约郝犲e了。
長孫無忌身軀也是微微一震,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愕然與震動。
他預想過李毅可能會趁叛軍立足未穩(wěn)進行騷擾或取得小勝,也想過先鋒營或許能掃清外圍,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率領大軍尚未抵達戰(zhàn)場,那座由宿將羅藝親自坐鎮(zhèn)、擁兵數(shù)萬的北疆堅城,竟然已經(jīng)被攻破了?!而且是在短短半日之內(nèi)?!
這怎么可能?!羅藝是泥塑的嗎?那數(shù)萬叛軍是紙糊的嗎?李毅麾下只有五千騎兵!
饒是長孫無忌智計深遠,此刻也覺得思緒有些凝滯。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沉聲問道:“周將軍,仔細說來!冠軍侯是如何攻破幽州?羅藝現(xiàn)在何處?我軍傷亡如何?”
周青保持著恭敬的姿勢,語速清晰卻難掩激動地將昨日戰(zhàn)事簡略稟報:“回大總管,昨日午前,冠軍侯率先鋒營抵達城下,先于陣前挑戰(zhàn),連斬叛軍楊岌、薛萬義等四員挑釁之將,賊軍喪膽。隨即,冠軍侯親冒矢石,沖鋒在前,以神力……以禹王槊連續(xù)重擊,悍然轟破豳州城門!”
說到“轟破城門”時,周青的聲音微微發(fā)顫,顯然即便過去一夜,回想起那非人般的場景,他依然心潮難平。而周圍聽到的將領,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轟破城門?那需要何等神力?!
“城門既破,冠軍侯身先士卒,率我五千先鋒鐵騎乘勢殺入城中。叛軍因城門驟破、主將……主將羅藝見勢不妙,已于城破之時,率親衛(wèi)及燕云十八騎自北門倉皇逃竄。
我軍入城后,叛軍大部膽寒潰散,抵抗微弱。冠軍侯令末將留守肅清安撫,他本人已于昨日傍晚時分,親率精銳輕騎,出北門追殺逆首羅藝去了!”
又一記重錘!
羅藝逃了?李毅去追了?還只帶了少量輕騎?
將領們面面相覷,感覺今日聽到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更超出常理。五千破數(shù)萬堅城,已堪稱神話;主帥單騎千里追兇,更是聞所未聞!
長孫無忌聽完,沉默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震驚,無疑是巨大的震驚。
李毅此舉,取得的戰(zhàn)果之輝煌,用兵之奇險果決,已遠遠超乎他,甚至可能超乎陛下最初的預期。這份功勞,足以彪炳史冊,震動天下。
然而,在這震驚之余,一股更為復雜的情緒,卻如同冰冷的暗流,悄然在他心底滋生、蔓延——那是被刻意壓制,卻真實存在的惱怒,甚至是一絲隱晦的難堪。
出征之前,點將臺上,他當眾給予李毅的指令是什么?“遇敵則察,察明即報,絕不可貪功冒進,孤軍輕敵!”
他再三強調(diào)持重,要求先鋒務必與主力協(xié)同。可李毅呢?表面恭順領命,轉(zhuǎn)頭便以五千孤軍直抵堅城,悍然破門,獨力下城!這哪里是“察明即報”?
這分明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是將他這位行軍大總管、當朝國舅、皇帝最信任的文臣之首的權(quán)威與部署,視若無物!
是,結(jié)果是輝煌的勝利。可若敗了呢?若李毅攻城受挫,損兵折將,甚至被困城下,他長孫無忌的主力又尚未抵達,整個平叛局勢豈不危殆?李毅這是將個人武勇與冒險,凌駕于整體戰(zhàn)略與大軍安危之上!
更遑論,他如此行事,至自己這個皇帝欽點、總攬全局的大總管于何地?消息傳回長安,朝野會如何議論?是贊冠軍侯神勇無敵,還是暗諷他長孫無忌用兵拘泥,徒擁大軍卻無功可立?
尤其想到李毅如今還是自己的妹夫,這層關系非但沒有讓長孫無忌感到欣慰,反而讓他覺得更加棘手。
一個如此桀驁難馴、立功心切、又手握陛下信重和駭人武力的年輕將領,若是連自己這個兄長兼上司的話都陽奉陰違,將來還能指望他聽誰的?陛下會不會覺得,自己連個“妹夫”都駕馭不了?
種種思緒在長孫無忌腦海中電閃而過,他的臉色漸漸沉靜下來,那抹初時的愕然與震動被一種更深沉的平靜所取代,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冠軍侯……真是國之干城,勇冠三軍啊。”長孫無忌緩緩開口,聲音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能以五千破數(shù)萬堅城,古之名將亦不過如此。周將軍守城有功,將士們辛苦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仍在消化這驚人消息的眾將,語氣轉(zhuǎn)為沉穩(wěn)的命令口吻:“大軍即日起,入駐豳州城。薛萬徹你率部接管城防,協(xié)助周青肅清徹底,安撫百姓,清點戰(zhàn)果,救治傷員。尉遲將軍你統(tǒng)籌各部,安營扎寨,務必使大軍盡快休整。侯君集,派精銳斥候向北,擴大搜索范圍,接應并打探冠軍侯消息。”
“末將領命!”眾將齊聲應諾,各自領命而去。雖然心頭震撼未平,但軍令如山。
長孫無忌則舉步,向著幽州城內(nèi)走去。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官袍在晨風中微微拂動。周青連忙在前引路。
走過那扇破損的城門時,長孫無忌的腳步微微一頓,目光在那猙獰的豁口邊緣、翻卷的鐵皮和碎裂的硬木上停留了片刻。
近距離觀看,更能感受到那股摧毀這厚重城門的力量是何等狂暴與不可思議。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一處斷裂的木茬,觸感粗糙而堅硬。
旋即,他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前行,只是眸色更深。
“周將軍,”長孫無忌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冠軍侯臨行前,可還有何交代?關于羅藝,關于此戰(zhàn)后續(xù),關于……如何對待本總管即將到來之大軍?”
周青心頭一凜,感覺到了那股平靜語氣下無形的壓力,恭敬答道:“回大總管,侯爺只命末將穩(wěn)住豳州,安撫百姓,清點府庫,準備迎接大總管,并言明一切事宜,待大總管抵達后定奪。至于追擊羅藝,侯爺言,機不可失,當趁其新敗驚惶,一舉擒獲,以絕后患。”
“嗯。”長孫無忌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腳步未停,“他倒是思慮周全,急陛下之所急。”
周青不敢接話,只覺后背隱隱有些發(fā)涼。
長孫無忌不再詢問,徑直走向已被臨時清理出來作為中軍行轅的原郡守府。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書寫這份注定將震動朝野的戰(zhàn)報,如何在褒獎李毅潑天之功的同時,妥善地處理其“擅專”之舉,如何重新確立自己在這場已近乎結(jié)束的平叛戰(zhàn)爭中的權(quán)威與位置。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和那位即將攜逆首首級凱旋的、光芒萬丈又桀驁不馴的冠軍侯妹夫,好好地、深入地談一談了。
幽州城內(nèi)外,大軍開始有序入城駐扎,戰(zhàn)后的繁忙與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一場不見硝煙、卻可能影響深遠的暗流,已在這片剛剛平定的土地上悄然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