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傍晚,殘陽如血,將幽州城巍峨的輪廓和北方蒼茫的荒野都染上了一層悲壯的金紅。
南門外,留守的唐軍士卒遠遠望見一小隊騎兵自地平線處緩緩行來。人數不過五十余騎,人人甲胄染塵,面帶長途跋涉的疲憊,但坐騎依舊保持著良好的步態,隊伍沉默而齊整。
為首的玄甲將軍,猩紅披風在晚風中拂動,即使隔著老遠,也能感受到那股歷經血火淬煉后的沉凝氣勢。
正是千里追殺羅藝歸來的冠軍侯李毅及其親衛隊。
城頭瞭望的士卒立刻飛報中軍。很快,城門大開,吊橋放下。一隊儀仗自城內而出,并非大軍列陣,卻規格頗高——行軍大總管長孫無忌親自率領尉遲恭、薛萬徹、周青等一干高級將領,迎出了城外。
這是極高的禮遇,既是對李毅此番曠世奇功的肯定,亦是對其冠軍侯身份的尊重,更有長孫無忌作為主帥兼姻親,于公于私都需表現出來的姿態。
李毅率隊行至近前,勒住“踏雪烏騅”。他翻身下馬,動作依舊矯健,只是眉眼間帶著連日追逐鏖戰的淡淡倦色。
他將韁繩交給親兵,解下掛在鞍側一個以厚布嚴密包裹、浸出暗紅污漬的圓形包裹,單手提著,大步走向迎候的眾人。
“末將李毅,參見大總管。幸不辱命,逆首羅藝,已然伏誅。”李毅在長孫無忌面前數步停住,抱拳行禮,聲音平靜無波,隨后將那包裹遞上。
一名長孫無忌的親兵上前,小心翼翼接過包裹,在眾人目光注視下,當眾解開厚布。
一顆經過粗略處理、依然能清晰辨認出面貌的頭顱顯露出來——須發凌亂,雙目圓瞪,凝固著死前的驚駭與不甘,正是燕郡王羅藝!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顆曾經叱咤北疆的梟雄首級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時,尉遲恭、薛萬徹等人還是忍不住瞳孔微縮,心中泛起凜然寒意。
周青更是暗自吸了口氣,對自家侯爺的敬畏更深一層。千里追襲,果真取敵魁首級而還!
長孫無忌的目光在那頭顱上停留片刻,臉上適時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輕輕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點了點頭,語氣誠摯而充滿贊許:
“好!冠軍侯果然神勇無雙,忠勤王事!以五千鐵騎破豳州堅城,又千里奔襲,親斬元兇,此等功績,堪稱彪炳當世!本總管定當具表上奏,為冠軍侯及先鋒營將士請功!陛下聞之,必深感欣慰,朝廷也必不吝厚賞!”
這番褒獎,言辭懇切,分量十足。周圍將領紛紛點頭,看向李毅的目光充滿了欽佩。若僅止于此,今日便是一場完美的凱旋迎接,賓主盡歡。
然而,長孫無忌話音甫落,臉上那贊許的笑容尚未完全收斂,語氣卻已微微轉變,依舊平和,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與凝重:“只是……”
這個轉折來得突然,讓現場的氣氛瞬間為之一凝。
長孫無忌的目光落在李毅臉上,緩緩道:“本總管心中有一事不明,還望冠軍侯解惑。
出征之前,點將臺下,本總管曾明令冠軍侯:為先鋒者,職責在于哨探敵情、廓清道路,若遇叛軍主力,務必持重,立即稟報,不得擅自接戰,需待大軍抵達,合力破敵。此令,冠軍侯當時亦是朗聲應諾,言必‘恪守職責’、‘絕不敢貪功冒進’。”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緩慢:“然則,冠軍侯抵達豳州城下,未待大軍,便悍然挑戰,轟破城門,獨力下城。
此舉雖建奇功,卻與當日將令,似乎……頗有出入。本總管想知道,冠軍侯究竟是因何情勢緊急,以至于不得不違背將令,行此險招?又或是……對本總管所頒之令,另有見解?”
這番話,如同平靜湖面投下的一塊棱角分明的冰,瞬間讓原本因羅藝伏誅而有些熱烈的氣氛降至冰點!
問罪!這是**裸的、毫不掩飾的問罪!盡管披著“解惑”的外衣,但矛頭直指李毅“違令擅專”!
李毅臉上的平靜驟然凝固。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攜破城斬首之大功歸來,迎接自己的,除了褒獎,竟還有這當頭一盆冷水,還是來自自己那位位高權重的大舅哥!
他抬眼,迎上長孫無忌那雙看似平靜無波、深處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審視的眼眸,心中一股郁氣夾雜著被質疑的怒火,猛地升騰起來。
解釋?情勢緊急?另有見解?他需要解釋什么?戰機稍縱即逝,羅藝驕狂輕敵,城防空虛,正是一鼓作氣之時!難道要像長孫無忌所言,老老實實守在城外,等著數萬大軍慢悠悠開來,給羅藝加固城防、穩定軍心的時間?屆時攻城,要填進去多少士卒性命?
他李毅憑手中槊、胯下馬、身后五千兒郎,半日下城,以最小代價取得最大戰果,何錯之有?!
難道要解釋,他看出長孫無忌想借此戰為自身積累軍功、穩固地位,所以他李毅更要先聲奪人,拿下首功,奠定自身不可動搖的地位?這話能說嗎?
看著長孫無忌那副公事公辦、居高臨下的姿態,李毅只覺得一股逆反之心油然而生。他出生入死,為國除害,反倒要在這里接受質詢?就因為他“擅自”取得了勝利?
解釋?沒什么好解釋的!
李毅下頜線條繃緊,眸光驟然轉冷,方才那絲凱旋歸來的倦意瞬間被銳利取代。他挺直脊梁,迎著長孫無忌的目光,聲音不大,卻清晰冷硬,一字一句道:
“大總管既有此問,末將無話可說。當日情勢,末將判斷戰機已至,故而行之。破城斬首,結果在此。大總管若認為末將違令,自有軍法。末將——領受便是!”
說罷,他竟然不再看長孫無忌,也不再理會周圍瞬間變得驚愕的眾人,直接轉過身,對身后的親衛隊長令道:“回營!”竟是要直接離開!
“且慢!”長孫無忌臉色終于沉了下來。李毅這種毫不辯解、近乎挑釁的強硬態度,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也徹底點燃了他心中積壓的不滿。這哪里是面對上司質詢的態度?這分明是恃功而驕,目無尊上!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即將徹底鬧僵,一旁的尉遲恭再也忍不住了。他性子粗直,但并非不懂局勢,更對李毅的武勇由衷佩服,見此情形,急忙跨前一步,攔在李毅與長孫無忌之間,打著哈哈道:
“哎!大總管,冠軍侯!這……這都是為了朝廷,為了陛下嘛!冠軍侯年輕氣盛,勇不可當,看見叛賊就在眼前,一時按捺不住,也是常情,常情!畢竟結果是好的嘛,羅藝這老賊伏誅了,幽州拿下了,這就是大功!大功啊!”
薛萬徹也適時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分量:“大總管,冠軍侯連日征戰追襲,想必身心俱疲。有何事宜,不若稍后再議?眼下逆首授首,當務之急是穩定幽州,犒賞有功將士,并將捷報速遞京師。”
他這番話,既給了長孫無忌臺階,也體諒了李毅的辛勞,更把焦點拉回了“大局”上。
留守的周青更是急得額頭冒汗,他深知內情,更清楚李毅的脾氣,連忙單膝跪地,抱拳道:“大總管明鑒!當日幽州城下,叛軍氣焰囂張,羅藝輕敵傲慢,確乃千載難逢之戰機!侯爺當機立斷,實為減少我軍傷亡,早日平定叛亂!侯爺絕無不敬大總管之意,只是……只是戰陣之上,瞬息萬變,侯爺亦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總算將那股即將爆炸的火藥味沖淡了些許。長孫無忌臉色依舊不好看,但尉遲恭、薛萬徹的面子他不能不給,周青的話也點出了“戰機”這個關鍵。他冷哼一聲,目光掃過李毅那依舊挺直冷硬的背影,知道今日再繼續下去,只會讓事情更難收場,更損及自己作為主帥的顏面。
“罷了。”長孫無忌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冠軍侯辛苦,先回營歇息吧。羅藝首級,需妥善處理,以備獻俘。其余之事……容后再議。”
李毅背對著眾人,聞言,沒有任何表示,徑直帶著親衛隊,牽著“踏雪烏騅”,朝著城內先鋒營駐地走去,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孤直而冷峭。
一場本該是皆大歡喜、風光無限的凱旋迎接,最終卻在暗流洶涌與隱隱的對峙中,不歡而散。
尉遲恭看著李毅遠去的背影,又看看面色沉凝的長孫無忌,搓了搓手,嘆了口氣。秦瓊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周青則憂心忡忡,不知這場風波將會如何收場。
長孫無忌站在原地,望著李毅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攏。這個妹夫,比他想象中,更難駕馭,也……更不聽話。
功勞是實實在在的,抹殺不了。但這份“不聽話”,也必須得到敲打。否則,日后如何統領?如何在陛下面前交代?
看來,那份奏捷兼“請示”的文書,需要更加仔細地斟酌措辭了。
既要凸顯李毅之功,讓陛下龍顏大悅,也要委婉點出其“輕進”之嫌,為自己“持重”的部署做出解釋,更要隱隱表明,此等悍將,需以朝廷法度與上司權威加以適當約束,方能為國所用,而不至于……尾大不掉。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將豳州城籠罩在一片沉沉的暗影之中。表面的勝利之下,新的波瀾,已然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