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輪,依舊是烤腸、肉餅、茶葉蛋各十個。
顧亦安依舊以驚人的速度,將所有食物一掃而空。
吃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摸了摸肚子。
胃里終于傳來了久違的飽腹感。
肌肉撕裂的酸痛,在涌入血液的糖分安撫下,減輕了不少。
“飽了。”
他抬起頭,對上李建民那雙復雜的眼睛,平靜地說道。
李建民盯著顧亦安,臉上的驚愕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審視。
“你平時也這么吃?”
李建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干澀。
顧亦安用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著嘴,動作和他剛才狼吞虎咽的樣子判若兩人。
“平時沒錢,只能吃饅頭。”
他抬眼看著李建民,眼神坦然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今天李警官你破費,我當然得吃回本。”
李建民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
這小子,坦誠得讓人火大。
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對這個少年帶來的任何沖擊都開始麻木了。
旁邊的張瑞,則是一副三觀正在重塑的表情,呆呆地看著桌上那片狼藉。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建民換了個話題,試圖從家庭背景找到突破口。
提到“父母”兩個字,顧亦安擦拭嘴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那雙剛剛還顯得有些懶散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冷了下去。
他不想談這個話題,放下紙巾,身體重新靠回椅背,將那點轉瞬即逝的痕跡完美地掩藏。
“李警官,”
他主動開口,截斷了對方的思路。
“吃也吃飽了,你們接下來想問什么,我大概也猜得到。”
“咱們都挺忙的,不如節省點時間,我一次性說完。”
他頓了頓,看著李建民和張瑞投來的目光。
“我再免費送你們一個線索,就當是這頓飯的回禮。”
“你們順著查下去,我忙我的事,怎么樣?”
李建民和張瑞對視一眼。
張瑞的眼神里寫滿了“這小子瘋了”,而李建民的眼中,卻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味。
他沉默了兩秒,點了點頭。
“好,你說來聽聽。”
張瑞立刻正襟危坐,翻開那個快要寫滿的筆記本,筆尖懸停。
顧亦安的目光在餐廳里空蕩蕩的桌椅上掃了一圈,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你們一會肯定要問,昨天在操場,我和蕭子豪的沖突為什么沒有升級。”
“為什么他被我罵成那樣,卻沒有動手。”
“標準答案是,我怕打架被學校開除,所以只是動口。但你們不會信,我也懶得那么說。”
他看向李建民,眼神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請我吃了一頓飯,我不能白吃。”
“真相是,學校那套紀律,根本就約束不了蕭子豪。他那種人,在學校里橫行霸道慣了,什么時候吃過昨天那種虧?”
“昨天,他本來已經要動手了。”
“但是,被他的一個同伴死死攔住了。”
這句話,讓李建民和張瑞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這說明什么?”顧亦安自問自答,
“說明蕭子豪近期正處于一個絕對不能惹事的關鍵節點。”
“能讓他那種一點就炸的性格,硬生生咽下那口惡氣的,絕不可能是小事。”
“而那個攔住他的同學,百分之百知情。”
“那個同學我不知道名字,但很好找。”
顧亦安回憶了一下。
“染著一頭紅毛,在他們那群體育生里很扎眼,外號應該就叫紅毛。你們問孫主任,他肯定知道。”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地給出自己的判斷。
“這件事,應該與他為什么會從樓上跳下去,有直接關系。”
話音落下,李建民和張瑞的眼睛里,同時亮了。
他們之前的調查,全都圍繞著顧亦安和蕭子豪的直接沖突,完全忽略了蕭子豪“不敢動手”這個反常行為背后的深層原因。
“好。”李建民站起身,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你提供的這條線索,非常重要。謝謝你。”
“不客氣。”顧亦安也站了起來,“飯錢兩清了。”
三人一起走出食堂,回到那間被臨時征用的辦公室。
顧亦安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拎起了那個黑色的雙肩包。
“留個電話吧。”
李建民突然開口,他已經掏出手機,解了鎖,等著顧亦安報號碼。
“后續如果有什么新線索,我們可以及時溝通。”
顧亦安的動作沒有停。
他從背包側袋里拿出自己的老式水果機,屏幕上還有幾道裂紋。
“你念,我記一下吧。我手機快沒電了,怕打過去就關機了。”
理由滴水不漏。
李建民沒多想,報出了一串號碼。
顧亦安低著頭,手指在鍵盤上按下一串數字,然后按了“儲存”。
沒有按“撥號”。
他將李建民的號碼存進通訊錄,卻完美避免了自己的號碼出現在對方的手機上。
做完這一切,他把手機塞回包里,對李建民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李建民握著手機,等了幾秒,屏幕上并沒有來電顯示。
他看著顧亦安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這小子……
他瞬間就明白了顧亦安的意圖。
他不想和警察扯上任何關系。
為什么?
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就算性格再孤僻,面對警方伸出的橄欖枝,尤其是在自己還是嫌疑人的情況下,沒有理由拒絕。
除非,在他心里,警察這個身份,代表的不是“正義”。
而是“麻煩”。
甚至是,“危險”。
李建民的腦海里,閃過提到顧亦安父母時,那瞬間的冰冷。
他忽然覺得,這個案子或許沒那么簡單。
而這個叫顧亦安的少年,身上的秘密,可能比蕭子豪的死因,更加深不見底。
但眼下,“紅毛”那條線索是當務之急。
“李隊,我們現在就去找孫主任?”張瑞收起本子,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嗯。”李建民將手機收回口袋,暫時把對顧亦安的疑惑壓在了心底,
“立刻去。查查那個紅毛,還有蕭子豪最近到底在為什么事,束手束腳。”
他有一種預感,這個案子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
另一邊,顧亦安走在教學樓空曠的走廊里。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剛才說的,全是真的。
但他的動機,卻并非是為了討好警察。
他只是想盡快擺脫嫌疑,不想讓這件事傳到母親陳清然的耳朵里。
他更不想,和警察有任何瓜葛。
信任警察?
十年來的疑問,在他腦海里翻滾。
父親的“巨額債務”,是壓垮了這個家。
可法律明文規定,無論債務多少,都必須給家屬留下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和住所。
但他們沒有。
一分錢,一間房,都沒給他們留下。
如果不是母親夠堅韌,靠著一個餛飩攤,硬生生撐起了這個家,他和妹妹的下場,只可能是餓死街頭。
從那天起,顧亦安就感覺到,有一只看不見的、超越了法律的巨大手掌。
它可以輕易地捏碎一個幸福的家庭。
也可以讓所謂的“執法者”,對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視而不見。
在這樣一股力量面前,一個小小的刑警,又能算得了什么?
和他們合作?
把自己的能力暴露給他們?
換來一面錦旗和五百塊獎金?
顧亦安嘴角泛起一抹嘲諷。
太天真了。
他需要的不是這些。
他需要的是金錢,是力量,是足以掀開那只巨大手掌,查明父親失蹤真相的力量。
而這個“觸物追蹤”的能力,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絕不會把它交到任何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