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組合拳。
有理有據,邏輯清晰。
還扣上了“執法犯法,對抗政府”的大帽子。
三個制服男徹底傻眼了。
他們平時欺負那些老實巴交的小販慣了,哪里見過這種陣仗?
這女人說話一套一套的,條理清晰得像是律師函,比他們領導開會還厲害。
更要命的是,他們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女人身后,那個半大的小子,又把那半塊地磚拎起來了。
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們。
不帶任何情緒。
冷得瘆人。
那眼神,根本不像個未成年的學生,倒像是從深淵里爬出來的惡鬼。
為了這份幾千塊的工資,跟一個懂法的“瘋婆子”,和一個拎著磚頭的“愣頭青”死磕?
不值當。
姓王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和同伴交換了一個眼神,氣焰徹底沒了。
他干咳了兩聲,語氣瞬間軟了下來。
“我們……我們也是例行檢查。”
“那個……你注意一下衛生啊,保持市容市貌。收攤的時候,垃圾都清理干凈。”
撂下幾句場面話,三個人灰溜溜地上了車,一腳油門,倉皇逃離。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哄笑。
陳清然這才松了口氣,轉身看著還拎著半塊地磚、一臉呆滯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
她抬起手想再給他一巴掌,看他那傻樣,手最終還是沒落下去。
“遇事要動腦子。”
她沒好氣地說,
“暴力是最低級、也是最后一步的手段。能用語言解決的,就別臟了你的手。”
顧亦安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他心中的震撼,遠比剛才想掄磚頭時還強烈。
這就是他的媽媽。
那個曾經叱咤風云的陳清然。
就算被生活按在泥里,骨子里的那份睿智和鋒芒,也從未被磨滅。
兵不血刃,殺人誅心。
顧亦安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他在心里,對這個矮了自己半頭,卻能為他撐起一片天的女人,豎起了一個大大的拇指。
姜,還是老的辣。
......
餛飩攤子并沒有像街上其他小吃攤一樣,亮燈熬到深夜。
天色剛擦黑,顧亦安和顧小挽,還在埋頭呼嚕著碗里最后幾個餛飩,陳清然已經開始麻利地收拾鍋碗。
有顧客過來想買一碗,她都笑著擺手。
“沒了沒了,明天再來啊,早點回家。”
顧亦安知道,這個攤子是為了賺錢,更是為了守護。
兄妹倆在哪,它就在哪。
兄妹倆放學,它就出攤。
兄妹倆要回家寫作業,它就收攤。
哪怕少掙幾十塊錢,妹妹的作息和學習也絕不能耽誤。
回家的路,像一首重復播放了十年的老歌。
陳清然騎著那輛,漆都掉了的電動三輪車,顧小挽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兩條腿晃蕩著。
顧亦安則騎著他那輛破車,單手抓著三輪車的護欄,像個被拖掛的零件,省力又愜意。
車輪碾過路燈投下的一個個光圈,光影在他們身上流轉。
家。
在建設街的一頭。
一棟老舊的筒子樓里。
樓道里塞滿了各家各戶的雜物,空氣中混雜著油煙、霉味和廉價洗衣粉的味道。
這里最大的優點,就是房租便宜。
他們這間一室一廳的房子,是十年前從獨棟別墅搬出來后,陳清然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容身之所。
那時候,顧亦安七歲,顧小挽才四歲。
母親和妹妹睡在里屋那張,吱嘎作響的舊床上,顧亦安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
一進門。
顧小挽就自覺地鉆進里屋,在唯一那張書桌前攤開作業本。
陳清然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今天攥得發皺的收入,一張張鋪平,細細地數了一遍。
然后她掀開床墊,從床頭木板下的一處暗格里,將錢整整齊齊地塞了進去。
自從父親出事后,她名下所有銀行賬戶被監管,存進去的錢會被瞬間凍結,劃走抵債。
她也不能去任何正規公司上班,因為工資同樣會被凍結。
這十年,一家人的所有開銷,全靠這個小攤子和床板下的現金。
顧亦安幫妹妹檢查完作業,又講解了兩道函數題,看著顧小挽恍然大悟地點著頭,他才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老媽,我回學校了啊。”
自從上了職高,他就一直以住校為名,把更多空間,留給妹妹和母親,每周只有周末回來一趟。
選擇住校,更重要的原因是。
他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去保守那個連家人都不能說的秘密。
陳清然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小安。”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讓顧亦安的后背莫名一緊。
“你今年就畢業了,真不考慮下清北大學?”
顧亦安動作一頓,轉過身,靠在門框上,臉上掛著一貫的散漫:
“媽,你開什么玩笑。”
“我一個職高生,人家清北的招生辦老師能看上我?”
“別跟我裝蒜。”
陳清然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校服。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中考那幾張卷子,數學最后一題空著,作文寫了一半,英語閱讀理解故意選錯。”
“你的腦子什么水平,我這個當媽的不清楚?”
顧亦安撓了撓頭,避開母親銳利的目光,嘴里嘟囔著:
“我那不是……老毛病嘛,一用腦過度就頭疼。”
這是他唯一的借口,也是事實。
十年來,那怪異的頭痛確實折磨得他夠嗆。
但他的學習能力,邏輯分析能力,記憶力,卻遠超同齡人。
之所以選擇臨河職業高中,一來,因為這里離家最近,方便照應。
二來,他有自己的打算,為了調查父親失蹤真相,他必須進入父親失蹤前,所在的那家公司。
如果按部就班的讀大學、讀研....,那條路太慢長,充滿了不確定性。
成為一名保安,反而是他能想到的,最高效直接的捷徑。
“騙鬼呢。”
陳清然把校服塞到他懷里,
“跟你爸一個德行,一根筋,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提到父親,客廳里的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陳清然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指了指他懷里的衣服:
“換上再走。還有鞋,洗好的在門口,出門的時候換上。”
“哦。”
顧亦安應了一聲,三下五除二地脫下身上汗濕的T恤。
昏黃的燈光下,少年瘦骨嶙峋,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
陳清然看得眼圈一酸,嘴上卻沒好氣地念叨:
“吃的東西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就光長個子不長肉呢?”
說著,她轉身掀開床墊,從那個藏著全家生計的暗格里,拿出一沓沾著油煙味和汗漬的零錢。
她仔細地點了又點,湊出兩百塊,遞過去時,語氣卻不由自主地放軟了些:
“拿著,在學校食堂多打點肉菜,別凈吃些沒營養的。”
顧亦安喉頭一哽,下意識地想推辭:
“媽,我卡里還有錢……”
陳清然眼睛一瞪,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不由分說地把那疊錢,塞進了他書包的側袋里。
在母親“路上看車”、“晚上別著涼”的連聲叮囑中,顧亦安換上干凈的校服和鞋子,走出了家門。
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又在他身后迅速熄滅,將那片溫暖隔絕在門后。
他沒有去學校。
騎著車,在昏暗的街巷里,穿行了十幾分鐘,他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公交站臺前停下。
他先是掏出口袋里,那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將里面僅剩的十幾塊冰糖,一股腦兒倒進嘴里,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站臺回響。
隨后,他拉開書包拉鏈,從里面拿出了林女士給的那個毛線球。
盯著毛線球看了幾秒,然后極為緩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剝下了右手的灰白手套。
手套之下,是一只毫無血色、因常年不見光而顯得病態慘白的手,青筋在薄如蟬翼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那只手在清冷的空氣中,停頓了片刻,帶著一絲涼意。
輕輕覆上了溫軟的毛線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