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的時候,張誠正在看父親留下的那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親蹲在河邊,手里拿著取樣瓶,側臉在晨光里顯得年輕而堅定。那是1988年的夏天,離父親死去還有三個月,離張誠知道真相還有十五年。
手機屏幕上跳動的是賈副局長的名字。
張誠盯著那個名字看了三秒,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張誠!”賈副局長的聲音像帶著鋸齒,隔著電波都能割傷人,“人呢?!那個周明,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張誠把手機稍微拿遠了些:“賈局,警方那邊還在核實身份,醫院監控顯示他是自己離開的……”
“自己離開?”賈副局長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一個剛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能自己拔了針頭、換了衣服、從醫院消失得無影無蹤?你信嗎?醫院的安保是擺設嗎?!”
張誠沒說話。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陰沉的天。雨又要來了。
“還有,”賈副局長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但底下藏著更尖銳的東西,“你那份報告,關于他拒絕救援的部分,再給我仔仔細細回想!每一個細節!”
來了。張誠握緊手機。
“賈局,我當時看得很清楚,他確實……”
“看清楚什么?”賈副局長再次打斷,“暴雨夜,十幾米外,水流那么急,你能百分之百確定他是‘主動推開’,而不是因為體力不支抓不住?或者……”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水里有什么東西影響了他?”
張誠的心臟猛地一縮。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賈副局長的聲音變得語重心長,像個關心下屬的領導,“潺上游有化工企業,雖然都合規達標,但萬一……我是說萬一,有泄漏呢?有毒物質進入水體,人掉進去,神志不清,產生幻覺,做出些反常舉動,也不是沒可能。”
張誠感覺后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他在誘導。不是詢問,是誘導。誘導他往“意外”、“不可抗力”的方向想。
“賈局,”張誠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如果是化學泄漏,水質監測會有報警。”
“監測也有盲區嘛。”賈副局長輕描淡寫,“再說了,真要是泄漏,企業為了逃避責任,臨時篡改數據,也不是不可能。你說是不是?”
每一句話都在鋪墊。鋪墊一個完美的解釋:周明不是自殺,也不是被人追殺,而是意外掉進被污染的水里,中毒導致行為異常。這樣,他的死就是意外,河里偶爾冒出來的黑水就是泄漏事故,所有問題都有了一個合理、可控的解釋。
“張誠啊,”賈副局長的語氣更加溫和,“我知道你責任心強,想把每個細節都搞清楚。但有時候,事情沒那么復雜。一個精神可能有問題的人,掉進被污染的水里,產生幻覺,拒絕救援——這個解釋,對大家都好。對你,對中隊,對園區,對整個‘河長制’的形象,都好。”
他在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張誠消化這些話。
“調查報告,你再斟酌斟酌。有些細節,該模糊的就模糊,該省略的就省略。這不是讓你說謊,是讓你……把握尺度。明白嗎?”
“明白。”張誠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好。”賈副局長滿意了,“周明那邊,繼續找,但別太張揚。另外,金科路橋那邊,最近別去了。環保局已經全面接管,正在做專業檢測。你再去,就是干擾執法,懂嗎?”
電話掛了。
張誠握著手機,手心里全是冷汗。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臉,蒼白,眼睛里有血絲。
不是試探,是警告。不是建議,是指令。
賈副局長在告訴他:這件事到此為止。周明是意外,河水沒問題,金科路橋你別碰。
如果他聽話,這件事就過去了。如果他不聽話……
張誠想起父親。父親當年是不是也接到過這樣的電話?是不是也有人告訴他“到此為止”?
父親沒聽。
所以他死了。
張誠走到桌前,拿起那個裝著父親遺物的信封。化驗單上那些數字在眼前跳動:COD超標64倍,氨氮超標56倍,苯胺類超標90倍,鉻超標174倍。
這些毒,當年殺了父親。
現在,它們還在河里。
而賈副局長想用“意外”、“泄漏”這樣的詞,把這些毒,還有毒底下的人命,都輕輕蓋住。
像用一張白布,蓋住一具腐尸。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陳鋒。
“通話我監聽到了。”陳鋒開門見山,“他在給你鋪退路。”
“我知道。”
“但他沒想到,你手里有十五年前的證據。”陳鋒說,“更沒想到,周明臨死前,可能拿到了現在的證據。”
“蘇晚那邊……”
“別去了。”陳鋒說,“再約時間,我擔心,賈仁義的人可能也在找她。”
《觀察報》編輯部在城西一棟九十年代的老樓里。
楊副主編的辦公室在四樓最里面,窗戶對著一條堆滿垃圾桶的后巷。下午四點,陽光斜射進來,照在辦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上。
楊副主編五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眼鏡,正用一塊軟布仔細擦拭著桌上的紫砂茶壺。
賈仁義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
他沒穿西裝,穿著一件深藍色的 Polo衫,領子立著,手腕上戴著一塊金表,表盤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楊主編,好久不見。”賈仁義笑得很大聲,聲音在狹小的辦公室里回蕩,“聽說你們報紙最近日子不好過?”
楊副主編沒抬頭,繼續擦他的茶壺:“賈總消息靈通。”
“紙媒嘛,現在誰還看報紙?”賈仁義從隨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幾上,“所以我今天來,是給你們送溫暖的。”
信封沒有封口,能看見里面一沓沓的紅色鈔票。
楊副主編終于抬起頭,透過鏡片看著那信封,臉上沒什么表情:“賈總這是?”
“廣告費。”賈仁義身體前傾,壓低聲音,“下個月,我們公司要在你們報紙上登一個整版廣告。宣傳我們最新的環保技術——‘零排放水處理系統’。”
“零排放?”楊副主編推了推眼鏡,“我記得賈總公司的主業是環保設備,什么時候開始做水處理了?”
“多元化發展嘛。”賈仁義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而且這個技術,是和我們園區的明星企業 JY環保科技聯合研發的。我弟弟,很重視這個項目。”
他說“我弟弟”三個字時,刻意加重了語氣。
楊副主編放下茶壺,拿起那個信封,掂了掂重量。很沉。
“整版廣告,市場價八萬。”他說,“賈總這個信封里,我看不止八萬吧?”
“十二萬。”賈仁義伸出兩根手指,“多出來的四萬,是給楊主編您的辛苦費。畢竟,安排版面,撰寫文案,都需要您親自把關。”
“需要我寫什么?”
“很簡單。”賈仁義從包里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放在信封旁邊,“稿子我們已經寫好了,您只需要照登。重點突出我們的技術如何先進,如何實現‘零排放’,如何為潺河治理做出貢獻。哦對了,最好能提一下,這個技術是在園區管委會——也就是在我弟弟的親自指導下研發成功的。”
楊副主編拿起稿件,快速瀏覽。通篇都是溢美之詞,什么“革命性突破”、“行業標桿”、“綠色典范”。在文章最后一段,提到了“該技術已成功應用于潺河金科路段水質改善工程,效果顯著”。
金科路段。正是周明跳河的地方,也是張誠發現隱藏排污口的地方。
“賈總,”楊副主編放下稿件,語氣平靜,“據我所知,金科路段最近好像不太平。前幾天晚上,還有人在那里落水。”
賈仁義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意外而已。暴雨天,河邊滑。”
“我還聽說,”楊副主編繼續說,聲音更慢了,“那個落水的人,是 JY環保科技的員工。一個叫周明的環評師。”
辦公室里的空氣突然凝固了。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照在茶幾上那個信封上,鈔票的邊緣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楊主編,”賈仁義的聲音冷了下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好。”
“我是記者,”楊副主編笑了笑,笑容很淡,“知道太多是我的工作。”
“那你更應該明白,”賈仁義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楊副主編,“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能發,什么不能發。”
他轉過身,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威脅:“《觀察報》現在發行量不到五千份,靠財政補貼茍延殘喘。如果我弟弟打個招呼,連這點補貼都可以停掉。到時候,你們這棟樓,你們這些人,都得喝西北風。”
楊副主編沒說話,只是慢慢摘下了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
“十二萬,”賈仁義走回茶幾前,手指敲了敲那個信封,“買一個整版廣告,也買你的沉默。很劃算的買賣。”
“如果我不賣呢?”
“那你就得想想,”賈仁義俯下身,聲音壓得極低,像毒蛇吐信,“你兒子在環保局的那個臨時工崗位,還能干多久。你老婆在社區醫院的藥房工作,會不會哪天突然‘優化’掉。還有你女兒,明年該中考了吧?想上好高中,可不是光靠成績就行的。”
楊副主編擦眼鏡的動作停住了。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那個老式掛鐘,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像倒計時。
許久,楊副主編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緒。
“稿子我會看,”他說,“但有些細節可能需要修改。”
賈仁義笑了,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笑:“當然,您是主編,您定。”
他拿起手提包,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下周我們會安排一個媒體采風,去金科路段實地看看‘零排放’技術的效果。希望《觀察報》能派記者參加,好好報道。”
門關上了。
楊副主編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陽光繼續移動,終于照到了他的臉上。那張臉上,有疲憊,有掙扎,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舊相框。照片里是年輕時的他,抱著剛出生的女兒,笑得燦爛。那時候他還是個一線記者,寫過很多曝光的報道,被人威脅過,也被人尊敬過。
現在呢?
他拿起那個信封,抽出里面的鈔票。十二沓,嶄新,還帶著油墨味。這些錢,可以付女兒補習班的費用,可以給老婆買那件她看了很久沒舍得買的大衣,可以讓他不用再為下個月的房貸發愁。
他把鈔票放回信封,又拿起那份稿件。目光落在“金科路段”、“零排放”、“效果顯著”這些字眼上。
窗外,夕陽開始西沉,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
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小蘇,”他說,“下周有個采風活動,你去一下。地點是潺河金科路段,主題是環保新技術展示。好好拍,好好寫。”
電話那頭,蘇晚的聲音有些遲疑:“楊老師,那個路段……”
“我知道。”楊副主編打斷她,“但這是工作。”
沉默了幾秒,蘇晚說:“好,我去。”
掛斷電話,楊副主編把那份稿件鎖進了抽屜最底層。然后他拉開另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標簽上寫著:潺河污染線索(未核實)。
里面是這些年收集的各種線索:匿名舉報信、讀者來信、他自己偷偷拍的照片……還有最近新增的——周明跳河的簡報,張誠發現排污口的消息。
這是一條陪伴自己的河流,也是一條被《觀察報》書寫報道了無數次的河流,有故事,有榮耀,有滄桑,但是現在,他只看到了濁浪……
他翻開文件夾,手指撫過那些發黃的紙頁。
窗外,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