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余燼 第十二章## 改良兵器的困境

爐火在鐵匠棚里跳動，映著林硯額角的汗珠。

他盯著手中那把剛剛淬火的長刀——刀身泛著不均勻的暗青色，刃口處有幾道細(xì)微的裂紋。這是第七次嘗試了。他用記憶里最基礎(chǔ)的冶金知識調(diào)整了碳含量，用草木灰和黏土做了簡易的覆土燒刃，可結(jié)果依然不盡人意。

“還是太脆。”他低聲說，手指撫過裂紋時，能感覺到金屬內(nèi)部那種不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

義軍的兵器庫里堆著生銹的農(nóng)具、卷刃的柴刀，還有從元軍尸體上扒下來的彎刀——這些彎刀是好鐵打的，可形制不適合漢人用刀的技法。林硯記得史書上的記載：文天祥的軍隊最終敗亡，兵器劣勢是原因之一。元軍的彎刀更輕、更韌，適合騎兵劈砍；而宋軍遺留的制式刀劍在長期戰(zhàn)爭中損耗殆盡，義軍只能用拼湊的武器對抗鐵蹄。

現(xiàn)在他知道了，自己來到這個時代不是偶然。

那些在秘密地點(diǎn)發(fā)現(xiàn)的資料——文天祥親手繪制的布防圖、對元軍戰(zhàn)術(shù)的分析、還有幾頁模糊提到“天外異人”助陣的野史殘篇——都在暗示某種跨越時間的聯(lián)系。山河印在懷里微微發(fā)燙，像一顆沉睡的心臟。

“林先生。”鐵匠老趙蹲在旁邊，用粗布擦著手，“不是俺說，您這法子……太慢了。”

林硯知道老趙的意思。他們?nèi)钡暮沃故枪ぞ撸繘]有高爐，沒有鼓風(fēng)機(jī)，沒有合金配方，甚至連穩(wěn)定的燃料都成問題。山上砍來的雜木燒不出足夠的高溫，煤炭又控制在元軍占領(lǐng)的礦區(qū)。他那些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碎片知識，像隔著毛玻璃看世界——知道方向，卻摸不到門把手。

“明天我去后山看看，”林硯說，“古籍里提到那一帶有鐵礦脈。”

“就算有礦，怎么煉？”老趙嘆氣，“咱們這棚子，最多打打鋤頭。”

正說著，棚外傳來腳步聲。

三個身影堵在了門口。為首的是劉百戶，義軍里的老資格，左臉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他抱著胳膊，目光掃過林硯手里的殘次品，嘴角扯了扯。

“林秀才又在折騰這些鐵疙瘩？”劉百戶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有這工夫，不如多教弟兄們認(rèn)幾個字——雖然俺覺得認(rèn)字也沒啥用，砍人靠的是膀子力氣，不是筆墨。”

他身后的兩個老兵跟著笑起來，笑聲干巴巴的。

林硯放下刀：“劉百戶有事？”

“大帥讓我來問問，你這邊‘神兵利器’造得怎么樣了。”劉百戶特意加重了那四個字，諷刺意味濃得化不開，“弟兄們可都等著呢。聽說你能讓柴刀變寶劍，能讓竹槍捅穿鐵甲——怎么，還沒成？”

鐵匠棚里其他幾個打下手的年輕人低下頭。爐火噼啪作響。

“需要時間。”林硯說。

“時間？”劉百戶跨進(jìn)棚子，靴子踩在煤渣上咯吱響，“元狗的探馬已經(jīng)摸到三十里外了，斥候昨天又折了兩個弟兄——他們的箭能射穿咱們的皮盾，咱們的箭呢？射到鐵札甲上就彈開！”他猛地抓起林硯剛打廢的那把刀，舉到眼前，“你看看這玩意兒！比俺家婆娘切菜的刀都不如！”

刀身上的裂紋在火光下格外刺眼。

林硯感到一股燥熱從胃里升起來。他想說淬火溫度不夠，想說回火時間沒掌握好，想說如果有硼砂如果有鉻如果有哪怕最基本的測溫儀……但他說不出口。這些名詞在這個時代不存在，就像他對這些人說量子力學(xué)。

“給我一個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一個月？”劉百戶把刀扔回鐵砧，哐當(dāng)一聲，“林秀才，你是讀書人，俺敬你。但你得明白，這是打仗，不是考狀元。”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刀疤在跳動的火光里扭曲，“大帥信你，是因為文丞相的遺物里提到了你這種‘天降之人’。但俺們這些刀頭舔血的粗人，只信手里摸得著的東西。”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硯懷里微微鼓起的位置——那里藏著山河印。

“別拿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糊弄人。”劉百戶轉(zhuǎn)身，走到棚口又停住，“對了，大帥讓你去議事帳一趟。王參將從南邊回來了，帶了壞消息。”

等人走了，鐵匠棚里一片死寂。

老趙默默收拾工具。一個年輕學(xué)徒小聲說：“先生，劉百戶他們……一直這樣。當(dāng)初王參將提議用火藥做震天雷，他們也反對，說那是奇技淫巧。”

林硯沒說話。他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澆在臉上。

水很涼，刺激得他打了個寒顫。水珠順著下巴滴落，他在搖晃的水面倒影里看見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種熟悉的焦慮，和他前世在實(shí)驗室里盯著失敗數(shù)據(jù)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只是現(xiàn)在，失敗的代價不是論文被拒，而是人命。

他摸了摸懷里的山河印。

玉石溫潤，隱隱有脈動傳來。上次它發(fā)熱，指引他找到了文天祥的密室。那些資料里有一頁被反復(fù)摩挲過，邊緣起毛，上面是文天祥的字跡：“欲改兵械，先改人心。鐵石雖硬，硬不過積習(xí)。”

原來那位丞相早就明白。

林硯擦干臉，朝議事帳走去。夜色已經(jīng)漫上山嶺，義軍營地點(diǎn)起零星火把，像大地傷口上滲出的血珠。遠(yuǎn)處傳來操練的呼喝聲，兵器碰撞聲，還有壓抑的咳嗽——傷兵營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資料里的一段記載：景炎二年冬，文天祥在廣東獲一批精鐵，欲鑄新刀，但軍中匠人皆按舊法，屢鑄不成。最后是丞相親自守在爐邊三日，與匠人同食同宿，方得刀五十柄。后來那五十人持此刀突圍，生還者僅七人。

歷史沒有記載那四十三人死時，手里的刀是否卷刃。

林硯掀開議事帳的氈簾。里面煙霧繚繞，七八個將領(lǐng)圍著一張粗糙的地圖。主位上的大帥抬起頭，眼眶深陷——這位四十多歲的漢子，三個月前頭發(fā)還是黑的。

“林先生來了。”大帥招手，“坐。王參將，你再說一遍。”

王參將是個精瘦的漢子，甲胄上沾著泥濘和暗紅色的污漬。他啞著嗓子說：“南邊的路子斷了。咱們聯(lián)系的那個私礦，被元狗查了，礦主全家吊在城門口。答應(yīng)給咱們的那批熟鐵……沒了。”

帳中一片死寂。

林硯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期待，有懷疑，更多的是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知道希望渺茫卻不得不抓住每一根稻草的疲憊。

“林先生，”大帥緩緩開口，“你之前說，如果有好鐵，就能造出更好的刀？”

“是。”林硯說，“但現(xiàn)在……”

“沒有但是。”大帥打斷他，手指敲在地圖上，“我們沒有時間了。元軍主力最遲下個月就會到。到時候，弟兄們要用血肉去撞鐵甲。”他盯著林硯，眼神像兩把錐子，“你那些法子，用我們現(xiàn)在有的東西，到底能做出什么？哪怕只能讓刀鋒利一點(diǎn)，讓箭頭多扎進(jìn)去一寸——你說實(shí)話。”

林硯張開嘴。

他想起現(xiàn)代冶金教科書上的曲線圖，想起實(shí)驗室里的電爐，想起標(biāo)準(zhǔn)化生產(chǎn)線上流淌的鋼水。然后他想起這個鐵匠棚里歪斜的風(fēng)箱，想起老趙生滿老繭的手，想起那些年輕人看著廢刀時失望的眼神。

“我可以改良淬火液配方。”他聽見自己說，“用尿和油脂混合，控制冷卻速度，能讓刀更韌。我還可以改箭鏃的形狀，雖然還是熟鐵，但加強(qiáng)脊線，增加穿透力。還有……”他頓了頓，“我可以教大家用竹筒做火藥包，雖然威力不大，但至少能嚇唬戰(zhàn)馬。”

帳中有人嗤笑一聲。是劉百戶。

“尿淬火？竹筒炮？”他搖頭，“大帥，這要是傳出去，別的義軍會笑掉大牙。”

但大帥沒笑。他看了林硯很久，久到油燈的燈花爆了三次。

“去做。”最后他說，“需要多少人手，直接找老趙調(diào)。需要什么東西，列單子給我——除了天上的星星，別的我想辦法。”

散會后，林硯最后一個走出營帳。

夜風(fēng)很冷，吹得火把明滅不定。他站在山坡上，看著下面連綿的營帳。那些帳篷破舊不堪，像大地長出的瘡疤。更遠(yuǎn)處，黑暗吞噬了群山，吞噬了來路和去路。

山河印在懷里持續(xù)發(fā)燙。

他伸手握住它，玉石表面浮現(xiàn)出極淡的光紋——這一次，紋路指向西北方，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也是文天祥最后被俘的方向。

林硯忽然明白了。

改良兵器真正的困境，從來不是鐵，不是火，不是技術(shù)。而是時間——兩個時代之間七百年的鴻溝，是知識無法跨越的斷層。但他或許可以在這斷層上搭一根獨(dú)木橋。用尿，用油脂，用竹筒，用所有被嘲笑為“奇技淫巧”的東西。

他轉(zhuǎn)身走向鐵匠棚。爐火還沒熄，老趙和幾個年輕人還在等他。

“先生？”老趙抬頭。

“重新生火。”林硯卷起袖子，“我們今晚試新的配方。還有，明天一早，找會編竹筐的人來——要手最巧的。”

爐火再次燃起時，映亮了每一張年輕而臟污的臉。林硯看著那些眼睛，忽然想起文天祥資料末尾那句被淚水暈開的話：

**“吾道孤，然必有人繼之。縱鐵甲蔽日，終有破甲之芒。”**

鐵錘落下，火星濺入夜空，像七百年前某個同樣寒冷的夜晚，某個同樣絕望的營地里，曾經(jīng)濺起的那些火星一樣。

它們微小，易逝。

但千萬點(diǎn)火星匯聚，或許就能照亮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