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過田埂,卷起一層薄薄的、帶著腐殖質氣息的塵土。林硯蹲在田邊,指尖捻開一團深褐色的泥土——松軟,濕潤,隱約可見細碎的、未完全分解的秸稈。這是堆肥試驗田的第三茬土。兩個月前,這里還是板結發硬的貧瘠之地。
“先生,東邊三畝的黍子抽穗了,比往年粗壯!”一個面龐黝黑的年輕農人跑過來,聲音里壓著興奮,像怕驚擾了這片土地剛剛蘇醒的生機。
林硯直起身,望向那片在秋陽下微微起伏的、泛著青黃光澤的穗浪。心里那點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被這景象撬開了一絲縫隙,漏進些微光。堆肥的法子是他從記憶角落里翻撿出來的,混雜著前世模糊的科普知識和本地老農的經驗。選種更費工夫,一穗一穗地挑,選那最飽滿、最抗倒伏的留下。起初無人信他,一個外來者,談什么“漚糞養地”、“優中選優”?直到他領著幾個半信半疑的農戶,在劃出的小片荒地上做出樣子。
效果是看得見的。堆肥過的土地,踩上去不再硌腳,像吸飽了水的海綿。選過的種子長出的苗,莖稈硬挺,葉子油綠。消息不脛而走,前來討教的人漸漸多了。田間地頭,他開始被稱作“林先生”。那是一種混雜著試探與期盼的稱呼。軍中改良兵器的挫敗感,在這里,被泥土和生長的力量悄然撫平了一些。他有時會恍惚,覺得指尖觸碰的不僅是土壤,更是一種微小卻實在的、對抗荒蕪的可能。
然而,那“漚”出來的、帶著生命循環氣息的暖意,并沒能持續多久。
最初的征兆是過路的流民多了起來。拖家帶口,面如菜色,眼神空茫地掠過那些長勢喜人的田地,腳步卻不停。他們帶來的消息零碎而驚心:北邊打起來了,西邊的糧道被截,某某城易主,焚燒糧倉的黑煙幾日不散……
營寨里的氣氛日漸緊繃。原本撥來協助農事的老弱輔兵被陸續抽回。運送堆肥原料的牛車,更多時候被征去拉運輜重。田壟間,埋頭勞作的農人開始直起腰,望向北方天際線的時間越來越長。風里帶來的,除了稻禾香,漸漸摻進了別的、更凜冽的氣息。
一日黃昏,林硯正在查看最后一批晚稻的選種樣本,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田間的寧靜。一名傳令兵滾鞍下馬,臉上沾著灰黑的煙炱:“先生!將軍急令!所有糧田,已近收獲的,即刻搶收!未熟的……未熟的,恐需棄置!敵軍偏師已突破隘口,距此不足百里!”
“棄置?”旁邊那位一直跟著林硯的老農失聲叫道,手指顫抖地指向那片沉甸甸的、還未完全黃熟的谷穗,“這……這再有個十來天,就能多收三成啊!是堆了肥、選了種的好谷子啊!”
林硯喉嚨發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見農人眼中瞬間熄滅的光,那光曾因土地的回饋而點亮。他看見自己這兩個多月的心血,那些深夜燈下記錄的生長數據,那些與農戶們一遍遍溝通調整的堆肥配方,那些精心挑選出來、預備作為來年種源的飽滿谷粒……都在“百里”這個冰冷的距離詞面前,變得脆弱不堪。
命令如山。火把在夜色中連成游動的長龍,農人們含著淚,用并不熟練的姿勢揮舞鐮刀,割下未熟的莊稼。空氣中彌漫著青澀谷物被強行割斷時溢出的汁液氣味,混合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苦澀難當。更遠處,隱約已有火光映紅天際,不是晚霞,是烽煙。
堆肥的土坑被匆匆掩埋,選種的器具散落一旁。曾經充滿生機的試驗田,在倉皇的收割和踐踏后,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短茬,如同大地被粗暴剃去的須發。
林硯站在田埂上,手里還無意識地攥著一把未成熟的谷穗。指尖傳來潮濕柔軟的觸感,那是生命還未長成就被掐斷的證據。夜風驟急,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也吹散了泥土最后那點溫潤的氣息,只剩下硝煙前兆的干澀與焦灼。
個人的知識,精心的謀劃,甚至土地本身慷慨的回應,在這席卷而來的時代洪流面前,不過是一縷輕煙。他改良不了這亂世的“材質”,也找不到足以熔鑄太平的“爐火”。所能做的,或許只是在洪流卷過之后,看看能否從泥濘中,再撿起一兩顆未被沖走的種子。
只是,下一片可以播種的土地,又在哪里呢?
他松開手,任由那把青穗散落在腳下被踩踏得板結的泥土里。遠方的火光,越來越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