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醒來時,鼻腔里灌滿了泥土與腐葉混合的腥氣。
他撐起身,手掌按進濕冷的苔蘚。視線所及是參天的古木,虬結的枝椏切割著鉛灰色的天空——這不是實驗室窗外那排修剪整齊的香樟。耳畔沒有消防車的尖嘯,只有風穿過林隙的嗚咽,以及某種遙遠的、沉悶的轟鳴。
記憶碎片般回涌:雷暴,短路,火焰,還有那卷“文天祥手札”復制品在熱浪中泛起的詭異微光。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實驗服袖口沾著焦痕,但皮膚完好。懷里的硬物硌著胸口——是那卷手札,羊皮封面冰涼。
“穿越?”這個念頭荒誕得讓他想笑,但周遭的一切都在否定“正常”二字。
他強迫自己冷靜,爬上一處裸露的巖坡。視野豁然開朗:下方是蜿蜒的土路,連接著遠處一片低矮的村落。黑瓦白墻,炊煙幾縷,典型的江南聚落。但吸引他目光的,是村口那面殘破的旗幟——盡管褪色嚴重,仍能辨認出模糊的輪廓:不是宋字,而是一種更復雜的徽記。
心臟猛地一沉。
他記得那紋樣。在復原手札的附錄資料里,見過元軍千戶的旗標。
再往遠看,地平線上騰起的煙柱不止一處。風中傳來的轟鳴漸漸清晰,夾雜著金屬碰撞、馬蹄踐踏,還有……慘叫。很微弱,但刺耳。
1275年。
這個年份像冰錐扎進腦海。丁家洲之戰已敗,賈似道潰逃,元軍伯顏部正順江東下,直逼臨安。這是南宋滅亡前最后的喘息之年,戰火已燒到都城外圍。
他竟落在了這個時間點,這個地點。
巖坡下的土路忽然揚起塵土。一隊騎兵從樹林拐角處沖出,黑衣黑甲,髡頂結辮,馬鞍旁掛著形狀奇特的彎刀和弓囊。他們沖進村莊,像黑色的潮水漫過田埂。短暫的死寂后,哭喊聲炸開,火光從幾處屋頂竄起。
林硯伏低身體,指甲摳進巖縫。歷史書上的描述變成眼前的煉獄:一個老人被拖出屋外,反抗的農夫被長矛刺穿,婦女的尖叫戛然而止。有騎兵舉著火把,點燃谷倉,金黃的稻谷在烈焰中化為黑煙。
他想做點什么。但理智死死壓住沖動——他手無寸鐵,甚至穿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衣服。沖下去只是多一具尸體。
就在這時,村口方向傳來尖利的哨音。幾個騎兵勒馬轉頭,望向林硯所在的這片山林。有人伸手指點——大概是看到了他剛才攀爬時晃動的身影。
追捕開始了。
五名騎兵脫離隊伍,縱馬向山坡奔來。馬蹄叩擊土路的聲音像擂鼓,越來越近。
林硯轉身撲進密林。荊棘撕扯實驗服,他顧不得疼痛,大腦瘋狂運轉:這里的地形……臨安周邊,多低山丘陵,水系縱橫。剛才登高時,他注意到西面有反光,應該是河流或湖泊。水能阻隔馬蹄,也能掩蓋蹤跡。
他朝西狂奔。身后傳來呼喝聲,是聽不懂的語言,但追獵的意味**裸。箭矢“嗖”地釘在身旁樹干上,尾羽震顫。
不能直線跑。他利用茂密的灌木叢折線前進,時而俯身鉆過倒木,時而借陡坡滑下。這是小時候在山野瘋跑學會的本能,此刻被求生欲激發到極致。他記得資料里說,元軍騎兵擅長平原沖鋒,但在復雜林地受限。
一條溪流橫在眼前,寬約兩丈,水流湍急。對岸是更茂密的竹林。
追兵已至身后數十步,馬蹄聲如雷。林硯毫不猶豫跳進溪水,刺骨的寒冷瞬間包裹全身。他順流向下漂了十幾米,才掙扎著爬上對岸,鉆進竹林。
回頭瞥見騎兵在溪邊勒馬。馬匹畏水不前,騎手咒罵著下馬,試圖涉水。但溪底卵石濕滑,一人踉蹌摔倒。
贏得了一點時間。
林硯在竹林中穿梭,呼吸像破風箱。肺部火辣辣地疼,腿腳發軟。實驗服浸水后沉重不堪,手札在懷里墜著。他靠著一根粗竹喘息,水珠從發梢滴落,混著冷汗。
突然,左側竹叢晃動。
一個元兵竟繞了過來,彎刀出鞘,臉上帶著貓捉老鼠的獰笑。距離太近,無處可躲。
林硯猛地蹲身,抓起一把濕泥擲向對方眼睛,同時向旁翻滾。彎刀劈空,砍進他剛才倚靠的竹子。元兵抹臉怒罵,拔刀再砍。
生死一瞬,林硯看到了對方腳下的東西——一片厚厚的、半腐爛的竹葉層,下面隱約是陡坡邊緣。他假意向后跌倒,元兵搶步上前,腳下一空。
驚叫。重物滾落聲。竹枝斷裂的噼啪聲。
林硯爬到坡邊看:元兵摔下三四米深的亂石溝,不動了。
沒有慶幸,只有冰冷的后怕。他顫抖著爬起來,繼續向西。遠處傳來追兵互相呼叫的聲音,但似乎分散了。
黃昏降臨前,他找到了那個湖。不大,但蘆葦叢生。他涉水走進蘆葦蕩深處,只留口鼻在外,像受傷的動物躲回巢穴。
夜風漸起,吹過湖面,也吹過遠處仍在燃燒的村莊。火光映在水里,支離破碎。
林硯蜷縮在蘆葦根部的泥濘中,感受著體溫一點點流失。懷里的手札貼著心口,羊皮被水泡軟了。他想起實驗室的燈火,想起那些安靜躺在玻璃柜里的文物,想起自己曾以為歷史只是紙上的墨跡。
現在,歷史是血的味道,是火的溫度,是追兵的呼喝和瀕死的慘叫。
第一課,關于這個時代的殘酷,關于生存的代價,以最血腥的方式教給了他。
他咬緊牙關,不讓牙齒打顫的聲音傳出蘆葦蕩。眼睛盯著對岸晃動的火把光影,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活下去。
然后,弄明白這卷手札為什么帶他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