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陳宛娘睜開眼就摸向胸口。柳枝記事本還在,貼著衣襟,溫溫的,像一塊藏在心口的暖石。她沒起身,先在心里過了一遍昨天寫下的字:“是否可減鹽量?或加糖調和?家中無糖,可用何物替代?”
那些字句在腦中翻來覆去,如同灶火上慢煨的湯,咕嘟咕嘟冒著泡。她知道,這壇腌筍已到了關鍵處——前兩次開罐,酸味刺喉,澀得人舌根發麻,阿蕎吃了直吐口水,連狗都繞著走。可若再不成,家里這點存鹽也白白糟蹋了,換不來半文錢。
她翻出本子,手指壓住封面,慢慢掀開。
那頁空白上,多了一行小字。墨色淡,筆畫細,卻一筆不亂:“加三片野姜去澀。”
她盯著這行字,呼吸停了兩下。不是她寫的,也不是昨夜就有的。昨夜熄燈前她還特意看過——那時還是白紙一張。這字是夜里冒出來的,像有人趁她睡著時悄悄落筆,又怕驚擾她夢,只輕輕寫下一句便隱去。
她合上本子,攥緊了邊角。指節泛白,掌心卻滲出薄汗。她不信鬼神,可這事由不得人不去想些虛妄的東西。柳枝記事本是亡夫臨終前塞進她手里的,說是祖上傳下的老物件,能記事、能傳話,但從未提過……能自己寫字。
“娘?”阿蕎翻身坐起,揉著眼睛問,“今天能開罐了嗎?”
聲音清脆,打斷了她的思緒。孩子不知道這些,也不該知道。
“不開。”她說,語氣堅定了些,“咱們得找野姜。”
“野姜?”阿耆跳下床,鞋都沒穿就往門口跑,“在哪找?”
“后山石縫里有。”她把本子塞回懷里,起身系好外衫,動作利落,“快穿鞋,咱們現在就走。”
晨霧未散,山路比前日干了些,草葉上的露水卻仍打濕了褲腳。母女倆一前一后往坡上走,眼睛盯著地面。腐葉堆、土坎邊、石頭縫,一處一處扒開看。風吹過林梢,帶著潮濕的泥土氣,偶爾傳來幾聲鳥鳴,空谷回響。
阿蕎蹲下,伸手撥開一堆枯草,底下露出幾根細瘦的根莖,皮色發黃,帶點紅頭。
“娘!是不是這個?”
陳宛娘蹲下來,捏起一根聞了聞。一股辛味沖上來,嗆得她鼻頭發酸,眼淚差點涌出。她心頭一跳——正是野姜的氣息,清冽中帶著辛辣,與普通生姜不同,少了幾分燥烈,多了幾分山野之氣。
“是它。”她輕聲道,像是怕驚走了什么。
她用小鋤頭小心挖出三株,抖掉泥,包進布巾里。動作極輕,仿佛對待的是初生的嬰孩。回程路上,阿蕎一直抱著那包野姜,生怕掉了,連蹦跳都收著勁兒,走路的模樣像個捧著圣物的小僧。
到家后,陳宛娘洗凈姜根,切成薄片。刀鋒落下時,屋內頓時彌漫開一股清新的辛香,連墻角的老貓都抬起了頭,鼻子翕動。
陶罐打開,酸氣撲面。她皺了皺眉,將姜片放進去,又補了點涼開水,重新蓋好油紙,壓上石頭。封罐的動作一絲不茍,像是完成某種古老的儀式。
阿蕎湊近看:“這次會好嗎?”
“聽它的。”她說。
第七天清晨,她沒等天全亮就起身。第一件事是揭罐。
油紙掀開,氣味變了。酸味還在,但底下浮出一絲辛辣,像是從地里剛挖出來的新東西,混著晨風鉆入鼻腔,竟有些勾人食欲。
她夾起一片筍放進嘴里。咸,酸,刺激舌根,后勁還帶辣。她皺眉,咽不下去。
遞給阿蕎。
阿蕎咬一口,立刻吐出來:“太酸!”
“再封回去。”她說,聲音平靜,卻掩不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
罐子重新壓好,她坐在門檻上,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東方泛起魚肚白,炊煙裊裊升起,遠處人家開始忙碌。她望著那壇子,心里也在問:是你嗎?是你在幫我?
阿蕎蹲在旁邊,手撐著下巴:“還要等嗎?”
“再等兩天。”
第九天中午,陽光照進屋,落在陶罐上。金粉似的光斑在油紙上跳躍。她解開繩子,掀開油紙。
這一回,氣味更不一樣了。酸味沉了,辣味也散了些,反而透出一股清爽的香氣,像是風吹過林子的味道,帶著青苔與晨露的濕潤。
她先嘗。
舌尖一碰,就知道成了。
不齁,不澀,酸中帶鮮,辣得溫和。她咽下去,喉嚨里滑順順的,沒有刺痛感,反有一絲回甘在舌底緩緩泛起。
遞給阿耆。
阿蕎接過,猶豫了一下,放進嘴里。嚼了幾下,忽然睜大眼睛:“娘!這次……不像以前了!像街口孫嬸做的!”
陳宛娘笑了。
她沒說話,只是把手放在陶罐邊上,輕輕摩挲那道舊裂紋。那道裂痕是去年冬天凍裂的,她舍不得扔,用桐油灰補了補,繼續用。如今它盛下了第一壇真正成功的腌筍,仿佛也跟著活了過來。
當天下午,她找來兩個粗碗,把腌筍分裝進去。每碗半滿,不多不少。她又翻出一塊舊布,鋪在門板上,把碗擺上去。
“咱們去集市。”
阿蕎跑進屋,把布袋掛在脖子上,銅錢在里面叮當響。她蹦跳著出門,腳步輕快得像只初春的雀。
集市在鎮東頭,一條長街,兩邊擺攤。她們走到角落空地,放下門板,鋪好布,把碗擺正。位置偏了些,但勝在干凈整潔,碗沿擦得發亮,腌筍顏色也好看——黃中透褐,泛著微潤的光。
沒人過來。
風吹著布角,碗沿映著日光。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老婦拄著拐杖路過,鼻子動了動:“這是什么味?”
“腌筍。”陳宛娘說,“五文一碗。”
老婦掏出銅錢,買下一碗。她用筷子夾起一片,放進嘴里,慢慢嚼。閉著眼,像是在品茶。
“嗯。”她點頭,“這味正,不齁不澀,還有點回甘。”
她吃完,又掏錢買第二碗:“帶回家給我孫子嘗。”
消息傳得快。
一個穿藍布衫的男人走過來,聞了聞:“真是野姜味?”
“加了三片。”
他買了一碗,站著吃完了,扔下五文錢:“明天我還來。”
人漸漸圍上來。
“給我來一碗。”
“我也要。”
“孩子愛吃酸的,能不能少要點?”
陳宛娘搖頭:“一碗就是一碗,不分大小。”
二十碗,半日售罄。
最后一位客人走后,阿蕎坐在地上,把銅錢倒出來,堆在膝上。一枚一枚排開,十枚一摞。她數得認真,手指發酸也不停。陽光灑在銅錢上,映出點點金光,像撒了一地的小星星。
陳宛娘坐在攤后,背靠著墻。她拿出柳枝記事本,翻開那頁批注。指尖從“加三片野姜去澀”上劃過,一遍,又一遍。
她低聲說:“你到底是誰?”
風拂過紙頁,發出細微的沙響。本子沒回應。
夕陽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沉默的碑文。
阿蕎數完最后一摞,抬頭笑:“娘,我們賺了整整一百文!”
她把銅錢裝回布袋,袋子鼓鼓的,拎起來晃了晃。叮當一聲,她笑得更開心,眼睛彎成了月牙。
陳宛娘看著她,也笑了。
她把本子收回懷里,站起身,拍了拍衣角。
“收攤。”
阿蕎抱起空陶罐,蹦跳著往前走。
陳宛娘走在后面,手一直按在胸口。本子貼著心口,溫溫的,像藏著一團沒熄的火。她不知那是體溫,還是別的什么。
街邊一個貨郎挑著擔子路過,看見她們,停下腳步。
“哎,那腌筍真好吃,明天還來賣不?”
“來。”
“那我給你騰個好位置,靠路口,人多。”
“多少錢?”
“不收錢。”貨郎咧嘴一笑,“我媳婦吃了兩碗,非要我來問方子。”
陳宛娘沒應,只點點頭。
她牽起阿蕎的手,母女倆沿著長街往回走。
身后集市漸靜,風卷起幾片落葉,掃過空了的攤位。炊煙四起,歸鳥掠過屋檐,一天將盡。
阿蕎忽然停下,從布袋里摸出一枚銅錢,舉起來看。
陽光穿過銅錢的小孔,落在她掌心,像一滴不會落的光。
她眨眨眼:“娘,你看,太陽住在錢眼里啦!”
陳宛娘低頭看她,笑意深了。
她沒說話,只是握緊了女兒的手。
前方的路還長,可今日,她們終于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