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公孫照起身出門,便有驛丞畢恭畢敬地送了書信過來。
再一問,才知道天還未亮,花姐夫便送了書信并好些潁州土儀來。
公孫照心道花姐夫上道,不免又取了些分潤給同行眾人。
彼時天光漸亮,驛館外也開始有了車馬聲。
她瞧著桂舍人和女史碧澗還未起身,估摸著還得有些時辰才能用早膳。
略微思忖之后,便順勢將書信收到袖子里,往客舍之外去散步,潘姐在旁邊陪著。
一來二去的,繞到了馬棚,相隔一段距離,就瞧見兩個年輕禁衛(wèi)正結(jié)伴侍弄馬匹。
公孫照微覺訝異:“怎么不讓驛館的人來做?”
按理說,這該是驛館的差事。
那高一些的嘆口氣,搖頭道:“戚隊(duì)率不許外人經(jīng)手坐騎,這些事情,向來都是我們自己做的。”
公孫照心下頗奇:“一路上都是這么做的?”
那矮一些的道:“從來都是這么做的。”
公孫照這才在常規(guī)之外,格外地多注意了戚隊(duì)率幾分。
其人年約四旬,身量魁梧,絡(luò)腮胡,不喜言笑。
她心下生出了幾分計較,只是此時此刻,暫且按下不提。
……
因昨晚的幾句口角,碧澗頗有些不快,再見了公孫照和桂舍人,臉色便不很好看。
偶爾交談,也夾槍帶棒。
公孫照只做不知,笑著含糊幾句,糊弄過去,也就是了。
桂舍人雖官位高于碧澗,但似乎也不愿跟她撕破臉,同樣笑一笑,不與她過多糾纏。
如是啟程趕路,揚(yáng)鞭北上,自不必提。
太宗皇帝的圣壽在正月二十三日。
而公孫照一行人,提前五日,趕在正月十八抵達(dá)天都。
城墻遼闊,望樓高聳,相隔數(shù)里,便能看得清楚。
公孫照放眼去看,倏然間有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自多年前阿耶辭世,她跟隨母親一起離開天都,去往揚(yáng)州,爾來整整十三年了!
心中雖是百感交集,但真的縱馬跨過,其實(shí)也不過一瞬。
桂舍人極漂亮地了結(jié)了一樁差事,又自覺跟公孫娘子締結(jié)了不錯的情分,心下志得意滿。
進(jìn)了天都城之后,臉上的神色都跟著放松了下去。
她還有心思跟公孫照講解:“你該知道,高皇帝立國之初,定都京師,那里后來又被稱為神都,而此地則被稱為東都。”
“再之后,太宗皇帝平定東夷,捎帶著將帝國的中樞遷移至此,臣下進(jìn)言,再稱呼東都,似乎就有些不太合適了。”
“太宗皇帝遂較神都減一等,令稱東都為天都,以示不敢與皇母比肩……”
公孫照面露了然:“原來如此。”
碧澗在旁,禁不住淡淡地道:“桂舍人,你這話說得可真多余,公孫娘子也是在天都城里長大的,難道會不知道?”
說完,再瞧一眼公孫照,笑盈盈道:“公孫娘子,你說是吧?”
公孫照眼看著旁邊桂舍人很輕微地抿了下嘴。
她好脾氣地笑了笑:“女史不要取笑,舍人言說之前,我還真不知道內(nèi)中緣由。”
碧澗并不信她這話,撇了撇嘴,哼一聲,沒說話。
……
公孫照受天子傳召進(jìn)京,覲見之前,照例要先往鴻臚寺去錄名。
捎帶著,也會分派暫居的屋舍,乃至于安置行裝。
桂舍人領(lǐng)著她過去,又叫碧澗回宮去復(fù)命。
公孫照此番進(jìn)京,因是天子之令,到了鴻臚寺之后,自然是一路暢通。
倒是在錄名之后,那主簿知曉來客身世,很快去請了上官來說話。
公孫照見此人著深緋色官袍,金帶十一銙,便知是官居四品。
又在鴻臚寺內(nèi),想必是兩位少卿之一了。
當(dāng)下趕忙道:“敢問如何稱呼?”
那少卿說話也很和氣,行個平輩禮,而后道:“公孫娘子客氣,免貴姓楊,字士云,崇慶三年中榜。”
因這中榜的年份,公孫照便知道,原來阿耶是他的座師。
當(dāng)下朝他頷首,叫了聲:“原來是楊師兄。”
楊士云見她通達(dá),臉上的笑容便深了幾分。
還禮之后道:“師妹既在鴻臚寺安置,便是到了自家的地方,若有不趁手的,只管使人來找我。”
說著,指了方才錄名的主簿與她介紹:“這是主簿張懋。”
張懋趕忙行禮,口稱娘子。
公孫照笑著謝過他:“師兄放心,我一定不跟你客氣。”
楊士云笑道:“原該如此。”
就此別過。
行裝擱下,禁軍的差事便了了一半。
公孫照想著到宮門前說話不便,走出鴻臚寺之后,方才催馬往戚隊(duì)率面前去,送了張百兩的銀票給他:“一路辛苦,隊(duì)率且與眾弟兄吃杯酒來解乏。”
戚隊(duì)率不肯收:“差使在身,原都是應(yīng)有之份,且一路上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娘子許多。”
公孫照便道:“不單是給隊(duì)率的,也是給其余弟兄們的,您不要,拿去分給他們便是了。”
戚隊(duì)率略頓了頓,這才朝她抱拳行禮,領(lǐng)受了。
桂舍人在旁瞧著,愈發(fā)覺得這年輕娘子難得。
要說這些年公孫家落寞了,這是真的。
但說是貧寒不堪,卻也遠(yuǎn)不至于。
只是這一路上,眼瞧著她施恩結(jié)交,花錢如流水一般,這等手腕氣度,即便是頂尖高門,怕也沒幾個能養(yǎng)出來的。
天都一行人,除了碧澗心里不快之外,剩下的,誰不滿口稱贊公孫娘子的好處?
公孫相公的女兒受召進(jìn)京,身后又隱隱地牽著趙庶人的因果,不知道有多少人急著打探她的消息。
這會兒早早地把同行之人打點(diǎn)周到,卻不知會省卻多少麻煩!
公孫照協(xié)同桂舍人一道,一路到了宮門前,禁衛(wèi)核對過門籍之后放行,仍舊是桂舍人領(lǐng)著她前去見駕。
一路到了含章殿外。
桂舍人叫她在此暫待,自己往內(nèi)殿去通稟。
公孫照等了約莫半刻鐘,雖沒有消息傳出,卻也不敢有所懈怠。
恰在此時,卻聽身后有人叫了一聲:“公孫照?”
公孫照心下一動,回過身去。
卻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白袍玉帶,富貴天成。
一雙桃花眼,上下將她看了一遍,似笑非笑道:“我聽說,你剛得了皇祖母傳召,就拋下新婚的丈夫,迫不及待地上京來了?”
公孫照先行一禮:“敢問貴人如何稱呼?”
那少年笑而不語。
倒是跟隨他的侍從道:“這是昌寧郡王。”
原來是天子幼女清河公主的長子。
心下又不免叫屈:我與他無冤無仇,初來乍到,何必來為難我?
公孫照不免又行禮,稱呼一聲:“昌寧郡王安。”
昌寧郡王冷笑了一聲:“公孫照,我之前所說,你因何不答,這就是公孫家的家教嗎?”
公孫照定一定神,面露茫然:“郡王恕罪,只是我卻不知,您那話從何說起?”
昌寧郡王叫她說得疑惑:“什么?”
卻聽公孫照道:“什么拋下新婚的丈夫,什么迫不及待上京?我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好個厚顏無恥之人!”
昌寧郡王不可置信,滿臉鄙薄地瞪著她:“你拋夫上京,板上釘釘、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事情,竟然還敢在本郡王面前抵賴?!”
公孫照神色不解:“我不知道您是從哪里聽到了這些荒唐話,真是惶恐……”
昌寧郡王勃然大怒:“你怎么敢——”
高處似乎傳來了一聲呼喚。
昌寧郡王怔楞了幾瞬,才意識到那并不是幻覺。
“……郡王,陛下叫您進(jìn)去說話呢。”
昌寧郡王眉頭緊皺,抬頭看了一眼,臉上桀驁之色大消:“明姑姑。”
公孫照也看著那女官。
她約莫五十歲上下,宮裝加身,兩鬢微白,頭發(fā)梳得齊整,發(fā)間只插了一支梅花簪。
是天子的心腹女官嗎?
明姑姑似有似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便領(lǐng)著昌寧郡王進(jìn)去了。
殿外重又恢復(fù)了一開始的冷寂。
……
含章殿外天寒地凍,殿內(nèi)倒是春意融融,暖香撲鼻。
天子正跟人下棋,興致盎然,四下里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群人。
聽見人進(jìn)來,她也沒分一縷眼神過去,仍舊盯著棋盤,只問了句:“怎么回事?朕聽著外頭那么吵。”
明姑姑微笑不語。
昌寧郡王臉上緊接著又生出了幾分憤色:“皇祖母,您不知道那個公孫六娘有多可惡!”
他氣惱不已:“我說她為富貴拋夫上京,她居然還敢狡辯——”
天子指間隨意地捻著一枚棋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她拋夫上京,你怎么知道的?”
昌寧郡王因而語滯。
短暫地噎了一下,又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說了:“碧澗跟我說的啊!”
“她跟桂舍人過去的時候,正趕上公孫六娘成婚幾日,她看得真真的,什么顧家義女,都是搞出來掩人耳目的!”
天子這才扭了下頭,帶著點(diǎn)訝色,看侍立在下邊的桂舍人:“什么,有這回事?”
“陛下,絕無此事!”
桂舍人慌忙跪地:“臣抵達(dá)揚(yáng)州的時候,公孫娘子是在顧家不假,可那是因?yàn)樗活櫡蛉苏J(rèn)為義女,什么嫁娶……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昌寧郡王勃然變色:“你胡說!碧澗明明說——”
桂舍人神色不解,茫然道:“回稟郡王,臣,臣也不知道碧澗她為什么要這么說……”
昌寧郡王漲紅了臉。
清河公主禁不住暗吸了口氣。
江王妃眉頭皺起來一點(diǎn):“那丫頭平日里看起來機(jī)靈,這回怎么犯了糊涂?”
她覷一眼天子的臉色,小聲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您多不仁慈,要拆散一對眷侶,毀人姻緣呢……”
清河公主冷冷瞟了她一眼,哼笑道:“二嫂,我怎么聽著,你這話像是要挑唆是非呢。”
江王妃垂眸不語。
天子倒是臉色如常:“好了,一家人,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話?”
又說昌寧郡王:“你的性子就是太急躁,像你娘,聽風(fēng)就是雨。”
再一撇眼,便見窗外楊樹的干枝透過半開的窗,在風(fēng)中輕微的晃動。
天子皺起眉頭,擺擺手,吩咐侍從:“去,把含章殿周圍的楊樹都砍掉,晃得叫人心煩。”
略微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柳樹也都砍掉。”
眾人聽得不明所以,只當(dāng)是天子心中不快,愈發(fā)畏懼起來。
昌寧郡王低著頭,小聲道:“皇祖母教訓(xùn)的是……”
清河公主也覺得臉上訕訕的:“也是小人搬弄口舌,他才誤會了公孫娘子……”
又叫兒子:“還不出去給公孫娘子賠禮?”
昌寧郡王吃了一驚,面露羞憤:“娘?!”
清河公主冷下臉來,呵斥他:“蠢材,還不快去?!”
昌寧郡王這才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殿內(nèi)忽然間傳來了一聲輕笑。
“……得多謝公孫娘子襄助,外甥僥幸贏了。”
天子初聽微怔,捻著棋子,低頭瞧過,不禁失笑。
她將手中棋子放回棋盒:“輸了。”
“是姨母可憐外甥。”
說著,那人雙手往天子面前一伸:“您是什么人物?可不能跟小輩兒賴賬啊!”
天子哼笑了一聲,倒真是解下腰間玉佩,丟了過去:“奸猾!”
清河公主已經(jīng)迅速將先前之事掀了過去,笑吟吟地過去湊趣兒:“娘再跟他下一局,先前是借了娘分神的光,如若不然,俊含未必能贏!”
這話還沒說完,坐在天子對面那人已經(jīng)將棋盤一推一抹,迅速站起身來:“不成不成,見好就收,再不走,怕得輸個傾家蕩產(chǎn)!”
惹得殿內(nèi)眾人齊齊都笑了起來。
天子也在笑,且笑得比之前真切得多:“去吧,崔行友不中用,俊含,中書省那邊兒,還是有你盯著,我才放心。”
韋俊含的神色因而鄭重起來,斂衣行禮,畢恭畢敬地應(yīng)了聲:“是。”
再后退幾步,同皇親們頷首致意,轉(zhuǎn)將出去。
近侍們提前將門扉打開,外間的風(fēng)波涌入些許,吹動了他身上的紫袍,也叫他眉宇間隱藏的思忖,短暫地真切了幾個瞬間。
……
公孫照沒等到天子的傳召,倒是等來了不情不愿過來致歉的昌寧郡王。
“之前是我有所冒犯,還請娘子勿怪……”
至此,公孫照心頭已是一片明亮。
先前,明姑姑恰到好處地出來打斷了昌寧郡王接下來的行徑。
而昌寧郡王在見駕之后,竟然肯低下高貴的頭顱,同自己致歉。
天子之心,畢竟在她。
心里有底,自然不慌。
她微微一笑,搖頭道:“并不妨礙,誤會解開了就好,郡王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和顏悅色,倒是搞得昌寧郡王心生疑竇:“難道真的碧澗在說謊?”
又覺不解:“她為什么要騙我?”
他身旁還有清河公主的近侍女官,聞言幾乎立時便告誡道:“當(dāng)然是碧澗在撒謊!”
她輕聲說:“郡王,陛下是永遠(yuǎn)都不會錯的。”
碧澗。
公孫照心念微動:“碧澗她……”
那女官看她一看,語氣寡淡:“搬弄口舌是非,陛下下令,割掉了她的舌頭。”
割掉了她的舌頭……
一股寒風(fēng)裹挾著隆冬里的冰雪,倏然間吹過了公孫照的心頭。
在殿外長久等待的涼意,終于在此時此刻盡數(shù)涌了過來。
公孫照輕吸口氣,沒有言語。
一只飛鳥自寂靜的半空之中掠過,在那光華璀璨的琉璃瓦上短暫停駐,繼而重又振翅,飛向更遠(yuǎn)的天際去了。
公孫照心有所動,抬眼去看,便見殿外欄桿前有一人負(fù)手而立,紫袍玉帶,佩金魚袋,因是逆光,看不清其人面容。
那人在看她。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昌寧郡王與那女官有所察覺,看了一眼,旋即又將目光收回。
想必是認(rèn)識的。
公孫照頓了頓,低聲問他們:“那位是……”
昌寧郡王告訴他:“那是中書省的韋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