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相公,韋樞韋俊含?
公孫照倏然間記起,長兄公孫濛在信中提過此人。
他的母親韋元顯是當今天子的表妹,曾經(jīng)為天子奪嫡立下過汗馬功勞。
相較與皇室同輩的公主、郡主,乃至于寧國公這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反倒是這個表妹,更為天子信重喜愛。
據(jù)說天子在東宮時,便同她許諾,有朝一日我為天子,爾為宰相,君臣相得,豈不也是一段佳話?
不想天不假年,天子還未登基,韋元顯便病故了。
天子大為傷懷,登基之后為表妹追謚文襄,又將她的獨子接到身邊教養(yǎng),視若己出。
愛屋及烏,最后將昔年承諾表妹的,給了這個外甥。
二十七歲的中書令,本朝有史以來,只此一人。
既是宰相,又是外甥,此時此刻,這位韋相公出現(xiàn)在含章殿,似乎也不奇怪。
公孫照心下正思忖著。
再一側(cè)目,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當中。
……
含章殿內(nèi)。
江王妃忖度著天子的心意,瞧一眼時辰,含笑道:“陛下先前惦記著公孫娘子,幾次詢問她們一行人到哪兒了,這會兒人到了殿外,怎么反倒晾著人家?”
天子為之默然,半晌過去,才說:“明芳,叫她回去吧。五日之后,凌煙閣中再見。”
明姑姑應(yīng)了聲:“是。”
江王妃因拿不準天子的心意,這時候便不敢貿(mào)然開口了。
只是在回府之后,悄悄跟丈夫說:“陛下很喜歡公孫六娘呢,真是奇怪,都沒怎么見過,卻這么看重她。”
江王聽得納罕不已:“不是說沒見她?”
江王妃搖頭道:“不見不代表不在意,明姑姑是陛下身邊第一等得意人,要不是真的在意,就不會前后兩回都叫她出去說話了。”
江王聽得若有所思:“要不,打發(fā)人去瞧瞧?”
江王妃有些猶豫:“陛下都沒見她,大概也是有所盤算,我們這時候使人過去,叫陛下知道,是不是不太妥當?”
江王因而遲疑住了。
……
公孫照從宮里邊出去,先回鴻臚寺去,書就三張拜帖。
一張給冷家。
那是正經(jīng)的外祖家,既到了天都,必然得前去拜訪。
先前公孫照與顧縱成婚,冷姨母告假南下。
外祖母雖還在世,但也年近七旬,實在是不能勞動了。
公孫照一行人匆忙趕路,倒是冷姨母還落在后邊兒,估計還得有段時日,才能回來。
一張給公孫三姐。
大哥公孫濛在信里說得明白,三姐嫁與崔家二郎為婦。
崔姐夫之父崔行友,如今正在做中書令。
另一張給戶部侍郎顧建平。
他是顧建塘的兄長,現(xiàn)下顧家夫妻既認了她做義女,便該稱呼一聲伯父了。
又有顧建塘書信在,登門拜訪,原也使得。
這兩邊都是要緊親戚,怠慢不得。
公孫家排行第五的那位兄長似乎也在天都,只是長兄在信里邊并不肯詳說他,只說這個五弟并不成器,不必理他。
公孫照此時還未面圣,不欲節(jié)外生枝,便也就暫且依他所言,將此事擱置。
她且在寫,潘姐且在說:“娘子進宮去了,我也沒敢離開,就怕有個什么事情,您回來了找不到我。”
說著,展開了一張地圖:“我稍加打點,找寺內(nèi)的人尋了張?zhí)於嫉貓D,雖簡略了些,但也夠用了。”
末了,又道:“聽鴻臚寺的人說,咱們還沒有上京的時候,三娘子還打發(fā)人到這兒來問過消息。”
公孫照聽得心頭一暖:“三姐有心了。”
潘姐又說:“那姓張的主簿還送了一摞邸報過來,說娘子或許能用得上。”
公孫照一邊書寫,一邊微有訝異地應(yīng)了句:“是嗎。”
潘姐笑著應(yīng)了聲“是”,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問:“天子同娘子說了些什么?今日此去,可還順遂?”
公孫照如實道:“天子并未見我。”
潘姐臉上笑意頓去:“沒見娘子?這……”
公孫照反倒不以為意,瞧了眼時辰,叫她去廚下要飯食:“待會兒吃了,就去投拜帖。”
潘姐憂心忡忡地應(yīng)了聲“噯”。
公孫照特別囑咐:“要些精巧的飯食,我想吃魚了!”
潘姐不由得有些躑躅:“娘子,要是有人問起來您今日進宮的事情……”
公孫照道:“那就如實地告訴他們,我沒有見到天子。”
潘姐嘆了口氣:“天都不比咱們揚州……”
又試探著問:“不然,咱們就出去吃?”
公孫照頭也沒抬:“不出去吃,就去廚房要,要不到,就去告訴張主簿。”
她知道潘姐在擔心什么,無非就是怕鴻臚寺的人看人下菜。
她不怕。
公孫照說:“有關(guān)系就大膽用,能成,說明可用。不能成,說明這個人并不可靠,同樣也有所得。怎么都不虧,去吧。”
潘姐聽得精神一振,應(yīng)聲去了。
不多時,又轉(zhuǎn)回來,悄悄告訴她:“廚下的龐嫂子什么都沒問,知道是娘子要的,便很痛快地應(yīng)了。”
公孫照應(yīng)了聲:“知道了。”
如是一頓飯吃完,又去投帖。
照著地圖上的標識,她計劃著依據(jù)親疏遠近,先去冷家,再去崔府,最后往顧府去,正經(jīng)事辦完,就麻利地回鴻臚寺去。
面圣之前,最好還是少在外邊露面,免得生出什么是非來。
……
結(jié)果前腳去冷家投了拜帖,還沒走多遠,就被追上了。
“老夫人說,叫娘子趕緊進去說話。”
公孫照上一回見外祖母,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因公孫家的舊事,實在不敢沾染天都這邊的關(guān)系。
相較于小時候的記憶,冷老夫人明顯是見老了,精神頭兒倒是很不錯,躺在搖椅上烤火。
“到了自己家里,還投什么拜帖?過門不入,把自己當大禹了?”
公孫照心道:老太太還是這個脾氣!
又趕忙告罪:“孫女不敢,就是想著這回蒙召上京,事態(tài)未明之前,還是按規(guī)矩來為上,太過親厚,只怕給府上惹了麻煩……”
說完,又同旁邊冷姨夫行禮。
冷老夫人搖頭道:“當年都沒有牽連到冷家,現(xiàn)下就更不會了。”
又問她:“你娘這些年還好?提提呢?”
公孫照笑道:“都好,我娘身子一向康健,提提也好,叫她在家安生念書。”
兩下里敘了半晌家常,冷老夫人又叫女婿去置辦酒菜:“咱們祖孫兩個喝一杯。”
又問她:“離了這兒,還要上哪兒去?”
公孫照就把崔家和顧家說了。
“顧家也就罷了,是溫厚人家,崔家,你可別懷什么指望。”
冷老夫人聽得面露嘲弄:“你們家當年陪送給你三姐的鋪子,有兩個都已經(jīng)添到她小叔子的名下了!”
……
冷老夫人知道外孫女蒙召上京,事務(wù)繁忙,留她在家里吃了頓飯,就叫她去辦自己的事情去了。
公孫照鄭重其事地同老人家行了大禮:“我得了空,再來瞧您。”
離了冷家,又往崔家和顧家去送拜帖。
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按理說,該回鴻臚寺去。
只是公孫照短暫遲疑,到底還是一抖韁繩,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離京多年,天都好像還是那個天都,又好像跟記憶當中的天都不一樣了。
但公孫府,卻仍舊是從前的模樣。
十三年前,趙庶人之亂發(fā)生的時候,公孫照只有四歲,但也已經(jīng)能記事了。
阿耶在門檻那兒停下,回過神來,笑瞇瞇地看她七手八腳地翻那高高的門檻。
那時候提提還在襁褓里。
阿娘看她衣襟臟臟的,還埋怨阿耶:“別讓她亂跑亂跳,看這弄得,跟只花貓似的……”
她也不怕阿娘,笑瞇瞇地吃自己最愛的飴糖。
正房外有幾棵金桂,彼時開得正好。
風吹過來都是香的。
回首往事,真如同做了場夢一樣。
……
公孫照的拜帖送到崔家,先遞到了崔夫人手上。
若是尋常兒媳婦娘家來人,她知道之后,不過點一點頭,也就罷了。
但是公孫家……
事關(guān)重大,崔夫人不敢貿(mào)然做主。
到底使人將這拜帖遞到了丈夫手上。
崔行友此時還在中書省,聞聽此事,不由得皺起眉來。
公孫家當年的傾覆,本就令人側(cè)目,更不必說在公孫家后邊,還隱隱地還牽著一個趙庶人……
他不太想沾染此事。
只是轉(zhuǎn)念又想,天子傳召公孫六娘進京,大概也有些摒棄前嫌的意思。
這會兒要是再十分清楚地跟她劃清界限,是否也有些不合時宜?
對著那份拜帖看了又看,幾經(jīng)思量,又叫心腹去打聽:“公孫六娘既到了天都,可進宮拜見過天子?”
心腹出去打聽了,很快又回來:“倒是進宮來了,只是陛下沒見她,在外邊等了會兒,就叫回去了。”
崔行友心下便有了分寸。
當下將那份拜帖隨意地往案上一丟,叫人歸家去給夫人傳話:“你別見她,沒得生出什么是非來。”
“明日公孫六娘到了,叫人領(lǐng)著去二郎房里,跟她姐姐說說話,也算是我們顧全了她們的骨肉情分。”
心腹唯唯。
不多時,外頭侍從來稟:“相公,韋相公過來了。”
崔行友便往臉上掛一點笑,起身來迎:“俊含……”
侍從很有眼力地上了茶來,兩人對坐,談?wù)撈疬M來朝中甚囂塵上的常案,期間,韋俊含視線一斜,忽的瞧見了那份攤開的拜帖。
當下失笑:“筋骨強勁,渾厚有力,頗有顏王之風啊。”
崔行友心下微驚,拿不準他是否瞧見了最底下的落款。
既怕韋俊含誤會,又忌憚他與天子關(guān)系親厚。
當下將那張拜帖撿起,遞與他看,神色帶著點無奈:“總歸是自家親戚,說起來,當年,公孫相公待我甚厚,今次公孫六娘上京,不好怠慢了她……”
韋俊含接過瞧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回:“崔相公宅心仁厚。”
崔行友“嗐”了一聲,擺擺手道:“只求問心無愧罷了……”
……
翌日公孫照早早梳洗,往崔家去。
到了崔府門外,外邊早有人在外等候。
公孫照自然是很陌生。
倒是潘姐認識,告訴她:“這是陶媽媽,先頭夫人的陪房,后來跟三娘子一起到了崔家。”
陶媽媽既是先頭夫人的陪房,自然有了年紀。
這會兒見了公孫照,卻也不擺家中老人臉色,趕忙行禮,又有些感慨:“一別多年,六娘子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又領(lǐng)著她往里頭走:“我們娘子知道六娘上京,高興得一晚上都沒怎么睡著,天剛亮就催我來等著,可算是把您給盼來了!”
公孫照進了門,不免要問:“是否方便去給府上夫人請安?這原也是小輩該盡的禮數(shù)。”
“六娘有心了。”
陶媽媽臉上神情微微一頓,很快笑道:“只是我們夫人近來頭風犯了,不好見客……”
公孫照聽到此處,心里邊已然明了。
又知道崔家長房并未離京別居,此時卻不見崔大奶奶,便明白崔家其實不耐煩叫她來。
她也不氣惱——她是為三姐來的,不是為崔家人。
她來得這么早,陶媽媽卻更早就在等著了,可見三姐心里也記掛著她。
這就夠了。
公孫三姐的相貌與長兄公孫濛有些像。
本來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是?
家族劇變,同時遭遇了父喪,而后天南海北,離散各方。
闊別多年的姐妹再度聚首,各有各的凄楚和難處,不免都哭了一場。
陶媽媽叫人送了溫水來,叫兩人擦一把臉,再之后才坐下來慢慢地開始敘話。
公孫照說長兄:“先前在揚州見到,大哥瞧著都好,嫂嫂也好,孩子們念書的念書,年幼的年幼,沒敢?guī)麄冞h行。”
又說二姐:“二姐也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的,花姐夫在刺史面前得臉,她日子過得也順遂。幾個外甥我都見了,哦,二姐還叫我?guī)Я藭藕蜄|西給你……”
先說了公孫三姐最掛念的事情,拉了感情,又給自己姐妹兩個牽線搭橋:“我來的時候,叫潘姐夫在后邊購置些精巧東西,預(yù)備著到天都來賣。”
“只是一時半會兒人生地不熟的,既沒鋪子,也沒買主,等他到了,只好來勞煩姐姐了。”
公孫三姐嗔怪她一句:“自家姐妹,何必說‘勞煩’二字?倒叫我好不自在!”
又叫小女兒來拜見姨母:“這是小的那個,今年六歲,前頭還有個小郎,十二歲,在外邊讀書呢,等他回來,我叫他去給妹妹問安。”
等到中午,又留了公孫照用飯,解釋說:“你姐夫在衙門里當差,今兒是他同僚四十歲的整生日,早早就定了要過去,不是故意要怠慢妹妹的。”
公孫照當然可以理解:“咱們自家人,以后多得是見面的機會,姐夫先忙正事,才是正經(jīng)。”
公孫三娘輕嘆了口氣:“多謝妹妹體諒。”
姐妹倆聚在一起,吃了幾杯酒,她眼淚就下來了:“我在崔家沒臉,捎帶著六娘你也被人輕慢。”
“正經(jīng)的姻親過府,全家人都裝不知道,就咱們兩個,冷冷清清的……”
公孫照坐在她旁邊,輕輕地撫弄著她的脊背:“這有什么?三姐,快別哭了。”
她笑著勸慰:“從前那么難,都熬過去了,現(xiàn)在要好起來了,怎么反倒哭了?”
公孫三姐叫她說得又哭又笑起來:“妹妹說的是,是該高興的。”
公孫照瞧了公孫三姐房里的陳設(shè),精巧細致,又不乏夫妻兒女生活氣息,也略微放下心來。
“不怕三姐生氣,我來之前,也聽了些話,進來瞧了,又把心放下來一點,別管旁處怎么說,你們房里小日子倒還過得不錯。”
“你不詳說,我也知道大抵是些什么話。”
公孫三姐搖頭苦笑:“家里邊出事了,起初倒是還好,時間久了,崔家人都有心來搜刮我。”
冷氏夫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去了揚州,公孫大哥外放,天都沒人敢沾手公孫家的事情,她更不能大喇喇地在外邊招搖,耳目蒙蔽,成了聾子瞎子。
那么好的地段,鋪子竟然經(jīng)營不下去,她怎么能信?
可這話是婆婆說的,不信,就只能撕破臉。
撕破臉之后呢?
她只能信。
再知道婆婆把那兩個鋪子貼補給了小叔,又私底下去勸丈夫:“咱們夫妻一體,還有幾個孩子,分什么你的我的?五弟年輕,娘多疼他幾分,也是尋常。”
又說:“這回的事情,你就當不知道,免得傷了兄弟之間的情分,也叫爹娘難做。”
把丈夫籠絡(luò)到自己這邊,叫他去替自己沖鋒陷陣。
崔夫人到底還是要臉的,跟兒子吵了幾回,雖再見了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終究沒再伸過手。
關(guān)上門,過自家的日子就是了。
這會兒知道六妹蒙召上京,她是真的高興:“總算是能看見一點指望了……”
公孫照在這兒用了午飯,再說會兒話,才回鴻臚寺去。
臨行前說:“三姐等我的消息,等潘姐夫來了,我叫他來找你。”
公孫三姐應(yīng)了聲:“好。”
……
公孫照頭天去了崔府,第二日又往顧府去。
相較于崔家,顧家便要客氣得多。
顧大夫人見了她,又要留飯:“就是得吃得晚點,等你伯父下值回來,見見面兒,說說話,他也惦念著揚州你義父呢。”
公孫照自無不應(yīng)。
這兩家走動結(jié)束,回到鴻臚寺后,她再沒有出門,只一心等待之后的凌煙閣面圣。
潘姐收了七、八張拜帖,拿與她看:“都是給娘子的。”
公孫照接到手里,挨著瞧了落款。
有幾個是無甚交際的,大抵是覺得她蒙召上京,奇貨可居,投張?zhí)樱囂剿某缮?/p>
還有幾張是公孫家的故交,知道公孫照這個小輩上京,投帖問候,也看她是否有時間往來拜訪。
其中有在做官的,也有居閑在家的,不一而足。
前一類的公孫照都沒有理會。
倒是后一種,她挨著提筆回復(fù),感激之余,委婉地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依照公孫家當年的舊事,這么些年都沒有斷絕往來,甚至在她上京之后、局勢未明的前提下,第一時間投帖來問,已經(jīng)是極為仁厚的表現(xiàn)了。
公孫照領(lǐng)受了他們的好意,只是現(xiàn)下圣意未明,卻也不愿將天都城的諸多目光吸引到他們身上去。
若是她能在天都扎根,那總會有以后。
若是不能,又何必將火牽連到人家身上呢。
回信一一遞送各處,有一封送到了右威衛(wèi)將軍高子京府上。
彼時高子京不在府中,管事便送到了高夫人處。
高夫人瞧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諱,眉頭蹙起來一點:“公孫六娘的回信?”
捏一捏,很厚重。
她心下微覺不快。
那邊管事應(yīng)了聲:“是。”
高夫人擺擺手,示意他退下,等他走了,再三思慮,到底還是把信封給拆開了。
不曾想信封里邊裝的不僅僅是回信,捎帶著先前高子京去的那封信,也幾乎原封不動的送回來了。
之所以說幾乎,當然是因為那封信已經(jīng)被拆開了。
在此之外的那頁紙,才是對方的回信。
展開瞧了,竟然不是應(yīng)允,而是再三謝過之后的婉拒。
高夫人心下五味雜陳。
等丈夫回府,先說:“這位公孫娘子,行事真是細致體貼,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高子京先前知曉公孫家的女兒蒙召上京,要使人過去問候,高夫人其實是反對的。
她知道已故的公孫預(yù)曾經(jīng)幫過丈夫,也提拔過他。
她也知道丈夫是個有恩必報的人,所以當年那么危險的時候,丈夫敢給公孫預(yù)說情,乃至于這些年與公孫家的往來,她也都認了。
但是公孫六娘忽然間被天子傳召到了天都……
高夫人本能地覺得危險。
至少在圣意未明之前,她不希望丈夫跟對方發(fā)生太多的牽扯。
只是到底她也沒能拗得過丈夫,那封信還是發(fā)出去了。
高夫人心神不寧:“等她來了,該怎么招待?就咱們家的人?太簡薄了。多找?guī)讉€陪客?這等關(guān)頭,萬一觸了天子的霉頭,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又怕對方是個輕狂人:“年輕人嘴上沒個把門的,要是說一些不該說的……”
結(jié)果人家根本沒打算來。
甚至于以防萬一,連高子京的那封信,都原原本本的還回去了。
高夫人頗覺慚愧,又有些懊悔:“早知道……唉。”
高子京見了那封回信,也有些訝異,轉(zhuǎn)而為之一笑:“公孫相公后繼有人啊。”
又跟妻子說:“管中窺豹,公孫六娘非池中物,早早晚晚,都會名震天都的。”
……
楊士云大抵的確是打點過,要水也好,要吃食也罷,鴻臚寺那邊,諸事都很妥帖。
到了太宗皇帝圣壽前兩日,張主簿匆忙來見她:“楊少卿叫我來告訴娘子,后日凌煙閣外,不只是娘子,十六功臣各家都有后嗣要去的。”
這卻是個新消息。
公孫照聽得入耳,略微沉吟幾瞬,便點點頭:“我知道了,你替我謝楊少卿的好意。”
到了太宗皇帝圣壽前一日,又有禮部的官員來尋。
不只是公孫照,其余十五家功臣后裔與她一起,整整十六個人,先往凌煙閣去熟悉環(huán)境。
屆時站在哪里,哪一步流程會用到他們,需要如何回話,如何行禮,規(guī)定得事無巨細。
太宗皇帝至今,已是不知多少年月。
昔年煊赫一時的十六功臣后裔,有的仍舊屹立于朝堂之上,也有的泯然眾人。
對于后者來說,這次面圣,是莫大的機遇。
誰都攢足了勁兒,想在天子面前冒尖兒。
看誰都像是競爭對手。
而公孫照得到的警惕,無疑是最多的。
公孫家,是太宗功臣第一。
也是因為她被傳召入京,才有了后邊的太宗功臣后裔一起面圣的恩典。
倒是有個小娘子主動過去跟她說話:“公孫姐姐人才樣貌如此出眾,蓋壓眾人,我在這兒先預(yù)祝姐姐前程似錦了。”
公孫照目光在她那件光澤黯淡了的灰鼠皮外袍上迅速掃過,而后笑著謝她:“借娘子吉言,敢問娘子怎么稱呼?”
那小娘子向她福了福身:“敝姓許,寬兮綽兮,單名一個‘綽’字。”
公孫照便問候一聲:“原來是彭城侯之后。”
許綽笑道:“姐姐客氣,在這兒的,誰家祖上沒有闊綽過?且看當世罷了。”
公孫照不免附和一句:“正是如此。”
……
如是演練了大半天。
到第二日,天還不亮,公孫照就早早起身,穿戴整齊,叫鴻臚寺的人領(lǐng)著,往宮門前的集合。
到凌煙閣外,禮部的人又是一番叮嚀。
如此生等了近兩個時辰,才終于被領(lǐng)到了凌煙閣前。
結(jié)果不想又出了意外。
十六人在凌煙閣外,依據(jù)禮部安排列定,約莫等了一刻多鐘,又有內(nèi)侍省的人來,四下里瞧一瞧,叫他們遠遠挪到后邊的陰影處去。
禮部的人免不得要過去接洽:“這,只怕不太妥當……”
今次行事,是為了慶賀凌煙閣整修一新,十六功臣的后裔們是表演當中相當重要的一環(huán),怎么能把他們攆到最后邊去?
內(nèi)侍省的人迎頭就懟回去了:“去跟大監(jiān)說吧!”
鼻孔朝天,趾高氣揚地走了。
禮部的人:“……”
這很命苦了。
又不敢跟內(nèi)侍省大監(jiān)這樣的天子近臣嗆聲,眉頭緊皺了會兒,到底還是叫這十六個人往后邊陰影處去站了。
一群人怨聲載道:“這里?”
“這都是最后邊兒了,隔那么遠,誰能看得見我們啊!”
還有人說:“必定是閹人搬弄口舌是非……”
許綽悄悄地瞧了站在最前邊的公孫照一眼,見她默然不語,泰然處之,自己便也就沒有作聲。
一群人抱怨了半天,卻也什么都沒能改變。
日光被身旁的太湖石擋住,陰影里看過去,身邊所有人的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前途未卜的灰。
臉上的怨氣也緊跟著變重了,還有人在小聲跟身邊的人嘟囔。
禮部的人瞧見,先后過來警告了幾回,終于暫且作罷。
……
日光明亮,卻沒有多少暖意。
天子駕臨的禮樂之聲就在這幽冷之中漸漸近了,原本縈繞在四下里的嘈雜聲音,也隨之消弭無蹤。
公孫照立在十六人最前邊,眼看著朝廷官員、勛貴要臣、外戚、宗親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過來在他們前邊站定。
深紫朱紅,玉帶魚符,人間富貴,莫過于此。
最后,是三省的宰相們和皇嗣、皇孫們簇擁著天子過來。
公孫照等人站在最后的陰影里,只能看見那煊赫的儀仗和一眼望不到頭的扈從。
那金色的穗子在半空中隨風浮動,如同世間至高無上的威權(quán),高高在上地晃動在萬千人的眼前心頭。
因為離得遠了,甚至于連前方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了。
熱鬧都是他們的,而公孫照等人,站在被遺忘的陰影里。
如是不知過了多久,公孫照倏然間聽到了一道聲音,如雷霆一般,直擊靈臺。
有內(nèi)侍高聲傳話:“陛下問太宗功臣后裔,可有人知道,為何要讓爾等立于陰影之中?”
空氣似乎短暫地凝結(jié)了幾瞬,緊接著又迅速地融化開來。
無數(shù)人的目光后移,潮水一般,看向了被擱置在熱鬧喧囂之外的那十六人。
多數(shù)人都覺惶然無措。
公孫照聽見自己的聲音穩(wěn)穩(wěn)地響了起來:“回稟陛下,臣女知道。”
內(nèi)侍傳達天子的命令:“講。”
公孫照徐徐道:“坐對明燈,不可以見暗。而暗中人見對燈者甚真,是故君子貴處幽。”
四下里一片冷寂。
公孫照聽見那內(nèi)侍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傳了過來。
他說:“陛下令公孫氏女上前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