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這樣耀眼的光輝,望山楹很不情愿做那個親手掩蓋住的人。
但是至少,在她沒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之前,不能放任自流。
“幸虧你已經十二歲了。”
“什么?”青善對這猝不及防的一句話有些懵然。
“十二歲練氣三層,在外門算是中等水準。既說不上很弱,也不會強到招了某些心思狹隘之人的眼。”
望山楹疲憊地嘆了口氣,想來是覺得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面前,揣度人性本惡這個觀點,太殘酷。
她卡在喉嚨眼里的半截話在舌根處遲疑沒多久,換了個讓人能更快接受的角度。
“你是想做個腳踏實地,每日刻苦修煉的普通弟子;還是身為五靈根,修煉速度卻絲毫不落于其他人,短短幾天就突破了的天才?”
五靈根修煉慢的劣勢,在青善身上仿佛不存在一樣。
“外門有那么多弟子,你能保證所有人都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一個憑空冒出的天才絲毫不好奇?”
真要是這樣也只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所有人都改修無情道了。
“他們打著友好切磋的名義上門,就算你安排得當,將一天十二個時辰掰碎了拆開分配,每天也至少要與幾十號人對招、討論心法。”
“時間長了,你難道能個個都接受,又或是全部拒之門外嗎?”
這種事,答應一次就會沒完沒了。可若全然不去理會,又顯得人太過高傲,到時候不明不白地在哪兒栽了暗跟頭都不知道。
青善盡管心中明白這個道理,但是……
“沒有但是。”
望山楹都不用她開口,光看青善臉上的表情就猜得出她想反駁,從袖中乾坤摸出個通紅的果子扔過去,把她的嘴堵得嚴嚴實實:“想圖日子安慰,就知道怎么做對你最有利。換個說法,整日活在別人艷羨的目光和吹捧里,你還有什么功夫去精進修為?”
青善坐著沒起來,直到望山楹皺眉,手中靈力蠢蠢欲動,才瑟縮了下肩膀,提不起多少興趣地啃了口蘋果,“我明白了。”
“聽得進勸,還算不是無藥可救。”望山楹摸出個靈氣縈繞的瓶子,“小還丹,能稍微增進些靈力。只有三顆,融進水里慢慢服用。吃多了易生丹毒,調理起來雖不費勁,但解毒的藥貴得很,你掂量著用。”
留下這句,她便打算要走。青善連忙叫住了她:“師姐!”
望山楹微微偏了點頭。
“你幫我許多,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可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望山楹擺擺手:“不必……也不是,”她很快反駁了自己,“我確實有件要緊的事,需要你幫忙。”
“是什么?”
望山楹似乎有在認真思考,她說:“在這座山上種一些花吧。不拘束什么品種,也不必經常記著它們,我只是想看點除了樹以外的顏色。”
青善倏地愣住了。
在她十幾歲的歲月里,從不覺得自己會享受到除親生父母以外的年長者的偏愛。不論是誰,總歸是事出有因,或者她想得到更多。
山楹師姐從第一次見面,就給她一種有點熟悉的感覺。
這種熟悉并不算久別重逢,而是一種預感,讓她覺得,師姐是她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里,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那會兒阿爹還在世,能帶著她四處游玩,買些鮮花種子和系著鈴鐺的彩繩給年幼的青善做玩具,將她扛在肩膀上玩騎大馬的游戲。而她一邊笑,一邊播下許多花種。
記憶中,那座山其實很荒涼,至于為什么能吸引她,也許是因為山頂有一座沒有人住的,紅色屋脊的房子——她喜歡鮮艷的顏色,更喜歡房子里供的那尊神女塑像。
雖然長大了一點后她知道了,那不是什么房子,而是一座供著山神的廟宇,只不過很多年前便斷了香火。
哪怕很長時間都沒有擦拭過,已經積累了很厚的灰塵。可神女的眉眼依舊清晰,似乎要活過來了一樣。
阿爹問她:“這座山上幾乎沒有生靈啦。你就算撒再多種子,也很難長出些什么來,何必浪費呢?”
剛滿六歲的青善回答:“我不期待它能立刻長成,只是想留下點什么,證明我來過這里,證明我在這里還有事情沒有做完。這樣,我心里就時常念著,來得也更勤些。”
“來的次數多了,紅房子里的漂亮姐姐對我印象也更加深刻。”
一座被遺忘的神像,又不是活人,連這座山上昔日存活的生靈都沒能眷顧,怎么會回應一個孩子的期待?
可阿爹沒有拆穿,順著她的話,玩笑地戳了戳她的額頭:“是啊,姐姐也在心里納悶呢,怎么這個四處亂跑的野丫頭,老是過來找她玩兒呢?”
記憶中的喧囂過去,隔了數載,神女與當初年幼的、唯一的信徒才算正式相識。
如見故人。
“師姐,不對……”十二歲的青善吶吶著,竟不知該說什么,也想不到應該怎么稱呼她。
神像其實與望山楹長得至多只有五分相似,當年雕刻的匠工懷著赤忱的心做出來的,是他幻想中在瑤池里起舞的仙子,而并非是生出靈智的林中妖族。
望山楹垂眸道:“那座山,確實是荒了許多年了。”
不論后來青善又去澆了幾次水,它們也并沒有開花。反倒無心插柳,喚醒了長久不見翠色,快要與荒山一并消亡的她。
她本就是由山脈湖泊孕育而出的精怪,活的年歲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修為也不差。
曾經她靠香火中的灰燼呼吸,而現在則倚著孩童給予的一絲生機,咬著牙凝聚出了虛像。雖然維系的時間不長,卻不至于神魂消沒。
至于后來,她被偶然經過的移花宗主木芳菲點化,化形成人,收為弟子。為了助她修行,連山的靈脈——她的根基也移栽到這里。
當初帶她來流云宗前,木芳菲問她:“之后我們不會再回來了,你還有什么想要帶走的東西嗎?”
望山楹手心里握著早就不會發芽的種子,搖頭。
在飛舟上聞到青善的氣息時,望山楹確實很意外,甚至還懷疑過認錯了人。
直到下了船,看見她閉上眼感受四周靈氣的模樣,與曾經那個倚靠著神像睡著的小丫頭,相貌合二為一不說,連一些細微的習慣性動作也能對得上。
她甚至還拔了本命劍,引出一道真氣再三試探,才真正確認。
她又見到了。
在那早已形銷骨立的故鄉選擇了她,為她延續了生命,讓她有了第二種活法,今天得以能夠站在這里的孩子。
她靜靜地盯了青善好一會兒,剎那繚霧散去,足以令神魂也發顫的一種悸動從眼神到呼吸,最后飛快地竄入四肢百骸。
望山楹明白了一件事:她們是相互選擇的。
先是在彼此最落魄的時候,被對方遇見、治愈。
時機差不多了以后,僅需一句話的暗示,青善就能迅速猜出她的身份,并與她因果相連。
這樣的巧遇與默契,怎么不算是一種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