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是在一陣尖銳的頭痛中恢復意識的。
那感覺不像尋常的宿醉,更像是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從顱骨內側反復穿刺,攪動著他的腦髓。隨之而來的是沉重的窒息感,仿佛整個人被浸沒在粘稠的瀝青里,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他試圖睜開眼,眼皮卻像焊死了一般。
耳邊先是傳來一片混沌的嗡鳴,接著,漸漸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聲音。是一個帶著哭腔的、尖細的嗓音,似乎離得很近:
“殿下…殿下您醒醒啊…您別嚇奴才啊…”
殿下?奴才?
什么亂七八糟的……是哪個劇組在拍戲嗎?朱建混沌的大腦無法理解這兩個詞的含義。他努力回憶,最后的記憶定格在深夜圖書館的電腦屏幕上,為了那篇該死的關于明末財政制度的畢業論文,他已經連續熬了三個通宵,然后……然后是一陣劇烈的心悸和眼前無邊的黑暗。
‘我這是……猝死了?’一個冰冷的念頭浮現在腦海。
求生的本能讓他掙扎起來。他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身體虛弱得不可思議,連這么簡單的動作都異常艱難。而且,這手臂、這手掌……為何如此細小?
恐慌如同冰水,瞬間澆遍全身,讓他暫時壓下了那蝕骨的頭痛。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不是醫院白色的天花板,也不是圖書館熟悉的書架,而是一片朦朧的、古色古香的承塵。深色的木質結構,雕刻著繁復而陌生的紋樣,視線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
他轉動眼球,艱難地打量著四周。
光線昏暗,似乎已是黃昏。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鋪著一層不算厚實的褥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的氣味——淡淡的、陳舊的木料香,一種若有若無的、清苦的草藥味,還有一種……屬于年幼孩童身上特有的、略帶奶腥的氣息。
這里絕不是醫院。
“殿下!您醒了!老天爺保佑,列祖列宗保佑!”那個尖細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狂喜。
一張焦急、蒼白而稚嫩的臉龐湊到了他的視線里。這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面白無須,頭上戴著一種奇怪的黑色軟帽,穿著青色的圓領袍子,樣式古樸。
太監?
朱建的腦子“嗡”的一聲。作為一個歷史系的學生,他太熟悉這種服飾了,這分明是明代內侍的打扮!
他想開口詢問,喉嚨里卻只發出一陣嘶啞干澀的“嗬嗬”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水!快給殿下拿水來!”那小太監急忙回頭喊道,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雖然他自己也還是個半大孩子。
立刻有另一雙更纖細的手,捧著一個溫熱的、同樣是深色陶制的碗,小心翼翼地湊到朱建嘴邊。
清涼微甜的液體滑入喉嚨,極大地緩解了干渴與灼痛。朱建貪婪地吞咽了幾口,這才感覺找回了一點力氣。他借著對方攙扶的力道,微微抬起頭,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屋子,陳設簡單,甚至有些樸素。幾張樣式古拙的桌椅,材質看起來是普通的榆木,漆色暗沉。墻角立著一個半舊的衣箱。窗戶是菱花格扇,糊著潔白的、韌性很好的紙,窗外是沉沉的暮色和隱約可見的宮殿飛檐。
一切都指向一個他無法接受,卻又無比真實的事實——他不在現代了。
“我……這是在哪里?”他終于能發出聲音,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異常清脆稚嫩,完全是一個孩童的聲線。
“殿下,您這是在端本宮您的寢殿里啊。”那小太監用溫熱的濕毛巾,輕輕擦拭著朱建的額頭,語氣帶著后怕,“您午間在御花園撲蝶,不慎跌了一跤,額頭磕在了石子上,昏睡了大半日了,可把奴才們嚇死了。”
端本宮?殿下?撲蝶?
一個個陌生的詞匯砸過來,朱建感到一陣眩暈。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一只明顯屬于孩童的、白皙瘦小、指節纖細的手。
這不是他的手!
他猛地用手撫摸自己的臉頰,觸感柔嫩,骨骼小巧。他又看向自己的身體,蓋著一床錦被,但身體的輪廓無疑是一個孩子的!
巨大的沖擊讓他幾乎再次暈厥過去。穿越?這種只存在于小說和影視劇里的橋段,竟然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我……我是誰?”他顫聲問道,帶著最后一絲僥幸。或許,這只是個噩夢?
小太監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床前,帶著哭腔道:“殿下!您可別嚇奴才!您是信王千歲,皇上的親弟弟啊!您不記得了嗎?奴才…奴才是王承恩啊!”
信王……皇上……王承恩……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朱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作為一個專攻明史的研究生,他對這幾個名字太熟悉了!信王朱由檢!明朝的第十六位皇帝,也是最后一任大一統的漢人皇帝——崇禎!
而王承恩,正是那位在煤山上陪著崇禎皇帝一同自縊殉國的、為數不多的忠仆!
自己……竟然變成了少年時代的朱由檢?那個十七歲登基,接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苦苦支撐十七年,最終國破家亡,在煤山一棵歪脖子樹上自縊身亡的悲劇皇帝?
巨大的歷史洪流裹挾著冰冷的絕望,瞬間將他淹沒。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樹,看到了北京城外烽火連天,看到了自己……不,是朱由檢,披發覆面,自縊身亡的凄慘結局。
“不……”他發出一聲微弱的、帶著極致恐懼的呻吟,眼前一黑,意識再次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額頭傳來的、被仔細包扎好的傷口處,那一陣陣清晰的、象征著這一切絕非虛幻的刺痛。
而跪在床前的王承恩,看著再次昏睡過去的信王,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擔憂與困惑。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醒來的殿下,那雙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東西,一種深不見底的、不屬于這個年齡的驚惶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