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入深海的游魚,在光怪陸離的夢境碎片中掙扎了許久,才終于浮出水面。
朱建,或者說,朱由檢,再次醒來。
這一次,沒有了初醒時的劇烈頭痛,只剩下一種深徹骨髓的疲憊和虛軟。他靜靜地躺著,沒有立刻睜眼,先是用心感受著周遭。
身下的硬板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草藥味和陳腐木香,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屬于幼童身體的微弱氣息……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之前那可怕的認知,并非噩夢,而是冰冷無情的現實。
他真的變成了那個十歲的信王朱由檢,身處于明朝萬歷末年的深宮之中。
內心翻涌著驚濤駭浪,有絕望,有恐懼,有荒誕,還有一種被命運強行塞入一個既定悲劇角色的無力感。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樹,如同一個黑色的烙印,時時在他腦海深處閃現。
“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屬于朱建的、二十六歲的理性思維開始艱難地壓制著這具身體本能帶來的恐慌,“我必須弄清楚現在具體是什么時候,周圍的環境,以及……我到底能做什么。”
歷史知識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距離明朝覆滅還有二十七年。時間,是他最寶貴的資源。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天色已經大亮,柔和的晨光透過菱花格扇窗上潔白的窗紙,在室內投下斑駁的光影。殿內的陳設在日光下更顯清晰,也更能看出其樸質,甚至可說是有些清寒。這與他對明代親王,尤其是皇帝親弟弟身份的想象,頗有差距。
“殿下,您醒了!”
守在床邊的正是王承恩。見到朱由檢睜眼,他臉上立刻綻放出毫不作偽的喜悅,連忙湊近前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
“感覺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御醫說了,您需要靜養。”王承恩的聲音依舊尖細,但語氣中的關切是真誠的。
朱由檢看著他,這個在未來會陪自己走向生命終點的忠仆,此刻還只是個半大的少年,眼神清澈,帶著宦官特有的恭順,以及一種雛鳥般的依賴。一股復雜的情緒在朱由檢心中涌動,有親切,有悲哀,也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他張了張嘴,用那清脆的童音,盡量平穩地回應:“好多了,就是身上沒什么力氣。”他頓了頓,決定開始第一步的試探和信息收集,“承恩,我……昨日是怎么摔的?腦子里有些迷糊,記不清了。”
他扮演著一個受驚后記憶模糊的孩子,這合情合理。
王承恩不疑有他,一邊熟練地扶他半坐起來,在他身后墊上引枕,一邊絮絮叨叨地回道:“殿下您昨日在御花園,瞧著那粉蝶漂亮,追得急了些,沒留神腳下的石子,一下就滑倒了,額頭正磕在花壇邊上。可嚇壞奴婢了!幸好張娘娘聽聞后,立刻派了太醫院的院判來看過,說只是皮外傷,些許震蕩,靜養便好。”
張娘娘?應該是指現在的太子妃,未來的懿安皇后張嫣。歷史上,她對朱由檢這個年幼的小叔子頗為照拂。這是一個積極信號。
朱由檢輕輕“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額頭上包扎好的細布,指尖傳來輕微的刺痛感。這疼痛讓他更加清醒。
“皇兄……他知道嗎?”他試探著問,指的是他現在的兄長,皇太子朱常洛(注:歷史上朱由檢之父泰昌帝朱常洛此時仍是太子,但原設定提及天啟,此處需統一。根據前文“信王”設定及天啟登基前史實,此時其兄應為朱由校,即未來的天啟皇帝,其為皇孫,居于勖勤宮等,非太子。此處可能存在原設時間線與史實的細微混淆。為兼顧故事流暢與原設,我們采用原設中“天啟皇帝”為其兄的框架,即此時其兄為皇長孫朱由校)。
王承恩臉上掠過一絲微妙的神色,低聲道:“皇長孫殿下那邊遣人來看問過了,送了些補品。只是……殿下您也知道,如今宮里……事情多,皇長孫殿下自身課業也重。”
朱由檢立刻捕捉到了這其中的信息。此時宮廷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這個小親王身上。萬歷皇帝晚年怠政,國本之爭的余波未平,朝堂黨爭初露端倪,而他的兄長,未來的天啟皇帝,此刻恐怕也正處在某種微妙而危險的境地中。這種被邊緣化的狀態,對他而言,暫時是一種保護,也給了他暗中發展的空間。
“哦。”他做出似懂非懂的樣子,不再追問。
這時,一名更年幼的小內侍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了進來,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濃重的苦味。
“殿下,該用藥了。”王承恩接過藥碗,準備親自喂他。
看著那碗漆黑的藥汁,朱由檢(朱建)心中警鈴微作。明末宮廷,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這明末三大案,哪一件不是發生在宮闈之內?藥物,是最容易做手腳的方式之一。
雖然他相信王承恩的忠誠,但難保這藥從太醫院到端本宮的過程中,不會出什么岔子。或者,開藥的御醫本身,是否就帶著某種意圖?
他現在這具身體太過脆弱,經不起任何風險。
“太燙了,先放著吧。”他皺著小臉,露出嫌惡的表情,用一個十歲孩子怕苦、任性怕燙的理由,理所當然地拒絕了立刻服藥。
王承恩愣了一下,看著殿下與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同,只當是受傷后心情不佳,便順從地將藥碗放在一旁的矮幾上:“那奴才給您晾晾。”
朱由檢靠在引枕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這間寢殿。殿內除了王承恩和剛才送藥的小內侍,并無他人,顯得頗為冷清。這正合他意。
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來消化這一切,來規劃未來。這副稚嫩的軀殼,將是他最好的保護色。他必須學會扮演一個符合年齡的、或許因為受傷而略顯“遲鈍”和“安靜”的信王。
在無人察覺的錦被之下,他那雙屬于孩童的小手,悄然握緊。指甲陷入柔嫩的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提醒著他生存的嚴峻,也凝聚著他改變的決心。
既然命運讓他來到了這個時代,成為了朱由檢,那么,煤山的結局,他絕不允許其再次上演!
未來的路布滿荊棘,但他已別無選擇,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在這危機四伏的深宮中,先活下去,然后,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撬動歷史的車輪。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紙,投向了那紫禁城上空的一方藍天。
第一步,就是在這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深宮里,好好地、謹慎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