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龍錫對于朱由檢“欲請教農事算術”的請求,并未表現出過多訝異。這位翰林講官似乎早已料到,這位與眾不同的親王殿下,不會滿足于僅僅鉆研經義。
“殿下既有此心,臣自當盡力。”數日后進講時,錢龍錫如是回應,“只是精通此道且品性可靠的士子,一時難尋。臣倒想起一人,或可引薦。”
朱由檢精神一振:“愿聞其詳。”
“此人姓陳,名元璞,字子瑜,萬歷四十三年舉人,乃臣同年之侄。屢試春闈不第,如今在順天府學掛名,平日于京郊置有薄田數畝,親力親為,于農事頗有心得。更難得的是,此人通曉算術,曾為戶部清吏司臨時聘去核算漕糧賬目,分毫不差。”錢龍錫說得謹慎,“只是……此人性格有些孤介,不喜交際,恐非尋常幕僚之選。”
孤介?不喜交際?朱由檢心中反而一喜。這樣的人,往往不卷入太多是非,正是他目前所需。
“有真才實學便好。”朱由檢道,“只是……如何能請得他來端本宮?本王年幼,貿然延請外臣入宮,恐有不妥。”
錢龍錫顯然早有考量:“殿下所慮極是。按制,親王可設‘伴讀’、‘侍講’等職,然須經宗人府與禮部核準,程序繁瑣。臣倒有一法:陳元璞如今在京郊經營田莊,殿下可借口‘欲知農桑事’,請旨出宮‘觀稼’。屆時在莊上相見,便順理成章。只是……”
他頓了頓:“只是此舉需得皇后娘娘或皇上準許。”
出宮。這兩個字在朱由檢心中激起漣漪。穿越以來半年有余,他還從未踏出過紫禁城一步。外面的世界,只在貴寶、王承恩的只言片語和錢龍錫帶來的邸報中浮現。
“先生所言甚是。”朱由檢壓下心中波動,“待本王斟酌后,再作計較。”
此事急不得。朱由檢深知,在薩爾滸新敗、朝野不安的敏感時刻,任何非常之舉都可能引人注目。他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契機比預想中來得快些。
四月底,宮中傳出消息:因遼東戰事耗費巨大,加之去歲北方數省歉收,內承運庫(皇帝私庫)已顯拮據。司禮監奉旨,命各宮削減用度,共體時艱。
旨意一下,六宮嘩然。削減用度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份例減少,炭火、綢緞、脂粉、點心……所有宮人賴以維持體面甚至生計的東西,都要縮水。抱怨聲、哭訴聲在各宮之間暗流涌動。
端本宮自然也接到了旨意。王承恩從內官監回來時,臉色不太好看:“殿下,李典簿說,按新例,咱們端本宮的月例要削減三成,炭例減兩成,茶葉、紙張等物也要相應縮減。”
三成。這對于原本就不寬裕的端本宮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朱由檢的反應卻出乎王承恩意料。他沉吟片刻,道:“既是皇上旨意,自當遵從。不僅遵從,還要做得更好——你去回稟內官監,就說端本宮愿削減用度四成,以為六宮表率。”
“四成?!”王承恩失聲驚呼,“殿下,這……這會否太過?咱們本就……”
“正因本就清簡,才更應如此。”朱由檢打斷他,語氣平靜,“如今國事艱難,宮中用度浩繁。本王身為親王,理當以身作則。削減四成,尚可維持基本用度,無礙。”
王承恩張了張嘴,看著朱由檢沉靜而堅定的眼神,終于將勸諫的話咽了回去:“是,奴才這就去辦。”
消息很快傳開。一個不受寵的親王,主動要求削減四成用度,這在六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有人嗤笑信王“故作姿態”,有人暗諷他“不懂享福”,但也有人——尤其是那些同樣被削減用度的低位嬪妃和宮人——心中生出了幾分敬佩。
坤寧宮的反應最為直接。兩日后,蘇月親自送來了兩車東西:一車是上好的銀絲炭,一車是各色干貨臘味。
“娘娘說了,殿下深明大義,實乃宗室表率。但殿下年歲尚小,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萬不可虧了根基。”蘇月笑吟吟地轉達張皇后的話,“這些是娘娘從自己份例中省出來的,殿下務必收下。”
朱由檢推辭不過,只得收下。他知道,這是張皇后在用實際行動支持他,也是在向宮中眾人表明態度:信王雖然削減用度,但有皇后關照,并非任人拿捏。
更意想不到的收獲在后頭。削減用度的旨意頒布五日后,錢龍錫再次來進講時,帶來了一個消息。
“殿下可知,您主動削減用度之舉,已在朝中傳為美談。”課后,錢龍錫難得露出贊許之色,“昨日經筵,有御史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言‘宗室之中,信王雖幼,已知為國分憂,實乃皇家之幸’。皇上聽罷,沉默片刻,道:‘由檢這孩子,確實懂事。’”
天啟皇帝的這句評價,雖然簡單,但意義非凡。朱由檢心中微動,知道這是一個重要的信號。
“先生過譽了。”他謙遜道,“此乃分內之事。”
錢龍錫捋須微笑,忽然話鋒一轉:“說起為國分憂……臣前日已與陳元璞談過。他聽聞殿下不僅好學,且愿體察民間疾苦,甚為感佩。他說,若殿下真有觀稼之意,他愿在莊上恭候。”
時機到了。朱由檢立刻領會:“既如此,便請先生代為安排。只是……如何請旨?”
“此事臣已思量過。”錢龍錫壓低聲音,“殿下可上一道請安疏,言及‘讀《豳風·七月》,感農事之艱,欲親往京郊觀稼,以體民生’。疏中務必提及,此行輕車簡從,絕不擾民,且當日往返。臣會在適當時機,向皇上進言一二。”
一道簡單的請安疏,背后卻是精心的算計。朱由檢不得不佩服錢龍錫的老道。他當即應下:“有勞先生費心。”
疏是王承恩執筆,朱由檢口述。用詞樸素,情真意切,著重強調“體察民情”和“絕不擾民”兩點。寫好后,由王承恩送往通政司。
等待批復的日子,朱由檢并未閑著。他開始更仔細地準備——不是準備出行,而是準備與陳元璞的會面。他反復研讀徐光啟的手稿,將其中關于北方農業的問題一一列出;又在心中梳理了關于算術、測量乃至簡易機械的一些想法。
他要讓這次會面,不僅僅是一次“觀稼”,更是一次人才的初步考察,也是一次思想的試探。
五月初三,批復下來了。出乎意料的快,也出乎意料的順利——皇帝朱批:“準。著內官監、錦衣衛各派員隨行護衛,不得擾民,當日即返。”
更讓朱由檢意外的是,隨批復一同送來的,還有一份小小的賞賜:一柄象牙為桿、紫毫為鋒的御用毛筆,一方雕刻著云龍紋的端硯。
傳旨太監尖著嗓子道:“皇上說了,信王好學,堪為宗室表率。特賜文房二事,望殿下進學不輟。”
王承恩接過賞賜時,手都在抖。這是信王開府以來,第一次得到皇上親自賞賜。雖然東西不算貴重,但其中的意味,足以讓宮中許多人重新掂量端本宮的分量。
朱由檢鄭重謝恩,心中卻異常清醒。他知道,這賞賜既是鼓勵,也是一種約束——皇帝在告訴他:好好讀書是你的本分,其他事情,不要多想。
但這就夠了。他本就沒指望一步登天。
出宮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八。錢龍錫已與陳元璞約好,在京郊南苑附近的一處田莊見面。
初七那晚,朱由檢幾乎一夜未眠。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混合著期待與警惕的復雜情緒。這是他在這個時代,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主動出擊”。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陳元璞是否可用?這次會面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無數問題在腦中盤旋。
五更天,王承恩便來喚他起身。更衣,用早膳,一切如常,只是今日穿的是一身簡樸的靛藍色圓領袍,頭上也只戴了尋常的網巾,全然不似親王出行的儀仗。
辰時正,宮門開啟。端本宮門外,已候著兩隊人馬:一隊是內官監派來的八名宦官,由一位姓趙的少監帶領;另一隊是錦衣衛的十二名力士,為首的是一名面容冷峻的百戶,姓馮。
“奴婢/卑職參見信王殿下。”眾人齊聲行禮。
朱由檢抬手:“免禮。今日出宮,是為觀稼體民,非為游賞。諸位務必約束部下,不得擾民,不得生事。若有違者,嚴懲不貸。”
聲音雖稚嫩,但語氣中的威嚴,讓那馮百戶都不由得正了正神色:“卑職遵命!”
車駕很簡單:一輛青帷小轎,由兩名宦官抬著;王承恩隨侍在側;其余人等或騎馬或步行,前后護衛。
轎簾落下,車輪轉動。朱由檢透過轎簾的縫隙,看著宮墻、宮門在眼前緩緩后退,心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半年了。他終于踏出了這座囚籠。
轎子出了東華門,轉入街市。喧囂聲、叫賣聲、車馬聲……各種聲音透過轎簾傳來,帶著鮮活而生動的煙火氣。朱由檢忍不住將轎簾掀開一條縫,向外望去。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賣布的、賣米的、賣炊餅的、賣雜貨的……行人如織,有挑擔的小販,有趕車的腳夫,有提著籃子的婦人,也有穿著長衫的讀書人。空氣中有炊煙的味道,有牲畜的味道,也有各種食物混雜的香氣。
這就是大明的京城。這就是他未來要拯救——或者說,要徹底改變——的世界。
然而,細看之下,繁華背后亦有隱憂。街角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面色麻木地伸著碗;米店門前排著長隊,不時傳來爭吵聲;城墻根下,隱約可見用草席搭成的簡陋窩棚……
薩爾滸的敗仗,加派的遼餉,已經開始影響普通百姓的生活。
轎子出了永定門,轉向南行。京郊的景色與城內截然不同,道路兩旁是成片的農田,麥子已抽穗,綠浪翻滾。遠處村落炊煙裊裊,近處田埂上農夫正彎腰勞作。
一切寧靜而富有生機。但朱由檢知道,這寧靜之下,同樣潛藏著危機。
約莫一個時辰后,車駕在一處莊院前停下。這莊子不大,粉墻灰瓦,門前種著幾株槐樹,樸實無華。
莊門早已打開,一個三十出頭、穿著半舊青衫、身材清瘦、面容端正的男子正立在門前。見車駕到來,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禮:“草民陳元璞,恭迎信王殿下。”
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朱由檢下了轎,虛扶一把:“陳先生不必多禮。今日叨擾了。”
“殿下言重了。”陳元璞直起身,目光在朱由檢臉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莊內已備好粗茶,殿下請。”
入得莊內,陳設果然簡樸。正堂里只有幾張榆木桌椅,墻上掛著幾幅字畫,皆是田園題材。王承恩和馮百戶等人留在外間,只有朱由檢與陳元璞二人入內。
茶是尋常的炒青,但沖泡得法,清香撲鼻。
寒暄幾句后,朱由檢直接切入正題:“本王讀徐光啟大人《農政全書》稿本,其中言及北方農事,多有可改進之處。聞先生躬耕于此,必有心得,特來請教。”
陳元璞眼睛一亮:“殿下也讀徐大人的書稿?”
“略知一二。”朱由檢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上面是他整理出的幾個問題,“譬如這選種之法,徐大人言‘歲歲擇穗,留其壯者’。然如何辨‘壯’?可是單看穗大粒滿?若遇災年,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既專業,又具體。陳元璞顯然來了興趣,接過紙仔細看了一遍,沉吟道:“殿下所問,切中要害。所謂‘壯’,非僅看表象。需觀其莖稈是否堅韌,根系是否發達,抗病抗蟲之能如何。至于災年……”他頓了頓,“草民在京郊這些年,歷經旱、澇、蝗數災,深知災年選種,更需注重其‘韌性’——能于貧瘠、干旱、水澇之中仍能結實者,方為良種。”
接下來一個時辰,兩人就農事展開了深入討論。從選種到施肥,從輪作到灌溉,朱由檢不時提出一些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問題,而陳元璞總能給出既有傳統經驗又有個人思考的答案。
更讓朱由檢驚喜的是,當話題轉到算術與測量時,陳元璞的表現同樣出色。他不僅精通《九章算術》,更對徐光啟引進的《幾何原本》有所涉獵,甚至自己設計過幾種簡易的測量工具。
“先生大才。”朱由檢由衷贊嘆,“何以屈居鄉野?”
陳元璞苦笑道:“殿下謬贊。草民愚鈍,科舉之路已然無望。能守幾畝薄田,做些實在之事,于愿足矣。至于算術測量之技,不過閑暇自娛罷了。”
這顯然不是全部實話。朱由檢能感覺到,此人胸有丘壑,只是不得施展。
他斟酌著詞句,緩緩道:“先生之才,埋沒鄉野,實為可惜。本王雖年幼,亦知‘民以食為天’的道理。如今遼東戰事方酣,國庫空虛,若能在農事上有所改進,增產增收,實乃利國利民之舉。”
陳元璞神色微動,看著朱由檢,似乎在判斷這位年幼親王話中的深意。
朱由檢繼續道:“端本宮后有一小園,雖不足半畝,亦可試種些新種,驗證些新法。只是本王于農事畢竟生疏,需得有人指點。不知先生……可否偶爾入宮,指點一二?”
他沒有直接邀請陳元璞入幕,而是以“指點農事”為由,既給了對方回旋的余地,也留下了日后深交的可能。
陳元璞沉默良久。堂內只聞茶水微沸之聲。
終于,他抬起頭,目光清明:“殿下有心于農事,實乃蒼生之幸。草民雖愚鈍,愿盡綿薄之力。只是……”他頓了頓,“入宮之事,恐有不便。若殿下不棄,草民可定期將種植心得、試驗記錄整理成冊,呈送殿下。待殿下園中作物有疑難時,再尋機請教不遲。”
這是個謹慎而聰明的回答。既表達了愿意效力之意,又避免了過早卷入宮廷是非。
朱由檢心中更加滿意:“如此甚好。那便有勞先生了。”
又閑談片刻,朱由檢起身告辭。陳元璞送至莊門,忽然低聲道:“殿下今日所問,許多問題,草民亦是思索多年。殿下雖年幼,見識卻非凡。只是……”他欲言又止。
“先生但說無妨。”
“農事改良,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陳元璞看著遠處田野,聲音很輕,“需持之以恒,需耐得寂寞,更需……懂得保護自己。”
這話意味深長。朱由檢鄭重頷首:“多謝先生提醒,本王謹記。”
車駕啟程返回。轎簾落下時,朱由檢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莊門前的那道青色身影。這個人,或許會成為他未來班底中的重要一員。
回程路上,朱由檢閉目養神,腦中卻思緒紛飛。與陳元璞的會面,比他預想的還要成功。此人不僅有真才實學,更有沉穩謹慎的性格,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人才類型。
更讓他欣慰的是,這次出宮異常順利,沒有遇到任何意外或阻撓。這說明,至少在目前,他還沒有引起某些勢力的特別關注。
然而,就在車駕即將進入永定門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轎子停下,馮百戶策馬來到轎窗前,低聲道:“殿下,前方有錦衣衛在拿人,堵了道路。請殿下稍候片刻。”
錦衣衛拿人?朱由檢心中一動,掀開轎簾一角望去。
只見不遠處,十幾個錦衣衛正圍著一家米店,店門已被撞開,里面傳來呵斥聲和哭喊聲。一個掌柜模樣的中年男子被拖了出來,按跪在地上。圍觀的百姓遠遠站著,指指點點,卻無人敢靠近。
“怎么回事?”朱由檢問。
馮百戶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卑職方才打聽,說是這家米店囤積居奇,被錦衣衛查獲。如今遼東戰事,糧價飛漲,朝廷嚴查奸商。”
囤積居奇……朱由檢看著那個被按在地上的掌柜,那人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嘴里不住喊著“冤枉”。
“殿下,要繞道嗎?”王承恩在一旁詢問。
朱由檢搖了搖頭:“不必,等他們處置完。”
他放下轎簾,靠在轎壁上,心中卻無法平靜。錦衣衛查囤積居奇,這本是正常執法。但在這個敏感時刻,誰知道其中有沒有別的文章?
約莫一刻鐘后,道路暢通。車駕重新啟程,經過那家米店時,朱由檢瞥見店門已被貼上封條,圍觀的百姓正在散去,議論紛紛。
“聽說東城好幾家米店都被查了……”
“可不是,糧價漲得這么兇,早該管管了。”
“管?管得了嗎?遼東在打仗,漕運又不暢,糧價能不漲?”
零碎的議論飄入耳中,朱由檢心中了然。薩爾滸戰敗的影響,正在以各種方式,滲透到這個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回到端本宮時,已是申時。王承恩伺候他更衣、用茶,一邊稟報:“殿下,您出宮期間,坤寧宮蘇姑姑來過,留下了一盒點心。還有……內官監李典簿派人送來兩刀上好的宣紙,說是孝敬殿下讀書用的。”
宣紙?朱由檢嘴角微揚。這位李典簿,果然嗅覺靈敏。
“收下吧,按例回禮。”他吩咐道,“另外,將今日陳先生贈的那包菜種,交給劉婆子,讓她在后園辟一小塊地,仔細種下。如何種法,陳先生附有說明。”
“是。”王承恩應下,遲疑片刻,又道,“殿下,今日出宮……可還順利?”
朱由檢看向他,目光深邃:“順利。但以后……恐怕不會總是這么順利了。”
王承恩似懂非懂,卻不敢多問。
入夜,朱由檢坐在書案前,提筆記錄今日所見所聞。從京郊的田野,到陳元璞的農莊,再到永定門外的米店……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最后,他寫下這樣一段話:
“萬歷四十六年五月初八,首次出宮。見京郊農田尚安,然城中糧價已漲,民心浮動。遇陳元璞,才堪用,性謹慎,可徐徐圖之。歸途見錦衣衛查抄米店,囤積居奇為表,朝局博弈為里。細雨潤物,當始于微末;狂風折木,常起于青萍。慎之,慎之。”
寫罷,他將紙小心折起,與徐光啟的手稿收在一處。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淅淅瀝瀝,潤物無聲。
朱由檢吹熄燭火,在黑暗中靜坐。他知道,今天只是開始。他播下的種子,需要時間發芽;他編織的網絡,需要耐心鋪展。
而在這場細雨中,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第二十六章微瀾漸起
自京郊觀稼歸來后,端本宮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朱由檢(朱建)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不僅是外界對他的看法,更是他自己內心的某種篤定。
陳元璞贈送的那包菜種,被劉婆子小心翼翼地種在了后園那方新辟的土地上。按照附來的說明,種子需得先用溫水浸過,再以草木灰拌種,播種的深淺、間距都有講究。朱由檢每日早晚都會去看一眼,看著那片黝黑的泥土,想象著種子在地下悄然萌發的樣子。
五月中旬,錢龍錫來進講時,看似無意地問起:“殿下前日出宮觀稼,可有所得?”
朱由檢答道:“受益匪淺。農事之艱,百聞不如一見。陳先生精通實務,所授選種、育秧之法,皆切實可行。本王已命人在宮中試種,以驗其效。”
“如此甚好。”錢龍錫頷首,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陳元璞昨日托人送來一信,言及殿下所問的算術難題,他已有所得,待整理成文后便呈上。此人雖不擅交際,于學問上倒是嚴謹。”
這在意料之中。朱由檢那日確實問了幾個關于田畝測量、賦稅核算的復雜算題,既是考察陳元璞的能力,也是為未來的經濟改革埋下伏筆。
“有勞先生費心了。”朱由檢謝道,轉而問起另一事,“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動向?”
錢龍錫神色微凝,壓低聲音:“遼東經略熊廷弼已抵達遼陽,正在整頓軍務。此人作風強硬,到任后即斬逃將數人,整頓軍紀,雷厲風行。朝中對其毀譽參半——有人贊其果決,有人斥其酷烈。”
熊廷弼……朱由檢在心中記下這個信息。這位明末名將確實以強硬著稱,但也正因如此,才能在薩爾滸慘敗后迅速穩住遼東防線。只是他的性格,注定會樹敵無數。
“此外,”錢龍錫的聲音更低了,“司禮監近來頗為活躍。有傳聞說,皇上因龍體欠安,已少問政事,許多奏章皆由司禮監秉筆太監代批。”
司禮監。朱由檢心中警鈴微作。他知道,這將是魏忠賢崛起的前兆。只是此刻的魏忠賢,應該還只是司禮監中一個普通的秉筆太監,尚未展露獠牙。
“先生以為,此乃吉兆乎?”朱由檢試探著問。
錢龍錫苦笑搖頭:“宦官干政,自古皆非吉兆。只是……”他頓了頓,似乎有所顧忌,“如今朝中黨爭日烈,東林、浙黨、楚黨互相攻訐,于國事無益。皇上此舉,或許也是無奈。”
這話說得很含蓄,但朱由檢聽懂了。天啟皇帝將政務交給宦官,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制衡日益激烈的黨爭。但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課后,錢龍錫告辭時,忽然道:“殿下,臣下月或將離京一段時日。”
朱由檢一怔:“先生要去何處?”
“家鄉老母病重,臣已上疏乞假省親。”錢龍錫眼中流露出真切憂慮,“少則一月,多則兩月。這段時日,殿下可溫習舊課,若有疑難,可記下待臣歸來。”
這消息來得突然。錢龍錫雖只是講官,但半年來已是朱由檢了解外界的重要窗口,更是他與陳元璞等人聯系的橋梁。他的暫時離開,無疑是個損失。
“先生孝心可嘉,本王豈敢阻攔。”朱由檢鄭重道,“愿令堂早日康復。先生路上也請保重。”
送走錢龍錫,朱由檢在書房中獨坐良久。錢龍錫的離開,意味著他在宮中的信息渠道將暫時收縮。雖然還有王承恩可以打探,但王承恩能接觸到的層面畢竟有限。
他必須拓展新的渠道。
五月底,端本宮發生了一件小事。
那日午后,朱由檢正在后園觀察菜苗的長勢——種子已破土而出,長出兩片嫩綠的子葉,在陽光下顯得生機勃勃。貴寶匆匆來報,說內官監李典簿求見。
“請他到前廳。”朱由檢吩咐,心中揣測著這位太監的來意。
李典簿今日的態度格外恭敬,行禮后并未立刻說明來意,而是先呈上了一份禮單:“殿下,這是奴婢的一點心意。聽聞殿下近日試種新苗,特尋了些南邊來的骨粉、豆餅,最是肥田。還有些時新的瓜果種子,請殿下笑納。”
禮單上的東西不算貴重,但頗為用心,顯然是花了心思打聽過端本宮的動向。
朱由檢不動聲色地收下:“李公公有心了。”
“殿下折煞奴婢了。”李典簿躬身,臉上堆著笑,“能為殿下效勞,是奴婢的福分。說起來……”他壓低聲音,“奴婢今日來,還有一事稟報。”
來了。朱由檢示意他說下去。
“殿下可知,宮中近日在清查各宮用度?”李典簿的聲音更低了,“司禮監下了條子,要內官監將過去三年各宮領用之物,一一造冊核查。說是……要整肅宮中奢靡之風。”
清查用度?朱由檢心中一動。這恐怕不只是整肅奢靡那么簡單。
“端本宮的用度,可有不妥之處?”
“沒有沒有!”李典簿連忙擺手,“殿下向來節儉,份例從無逾矩。只是……”他猶豫了一下,“只是有些宮里,往日用度頗奢,如今要查賬,恐怕……要生出些是非來。”
這話說得含糊,但朱由檢聽明白了。司禮監要查賬,恐怕是準備拿某些宮室開刀,立威的同時,或許也在為某些人掃清障礙。
“多謝李公公提點。”朱由檢道,“本王一向安分守己,想來無礙。”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典簿連聲道,又寒暄幾句,便告退了。
他走后,王承恩看著那堆禮物,皺眉道:“殿下,這李太監今日這般殷勤,恐怕另有所圖。”
“圖一個善緣罷了。”朱由檢淡淡道,“司禮監要清查用度,他這個內官監典簿首當其沖。此時向本王示好,無非是想多條退路。”
王承恩恍然:“原來如此。那這些東西……”
“收下吧。”朱由檢道,“既然送來了,不用白不用。那些肥料種子,正好用在園子里。”
然而李典簿帶來的消息,讓朱由檢不得不警惕。司禮監的動作,比他預想的還要快。天啟皇帝“龍體欠安”的消息,看來并非空穴來風,而司禮監已經開始借此擴張權力。
六月初,宮中果然有了動靜。
先是永和宮的一位嬪妃,因“用度奢靡、虛報冒領”被降位份,遷居冷宮。接著是御用監的一位少監,因“采辦不實、中飽私囊”被杖責后逐出宮去。一時間,六宮噤若寒蟬,各宮管事太監人人自危。
端本宮雖然無事,但王承恩出去打探消息時,也比以往更加謹慎了。
六月初八,陳元璞托人送來了第一份“農事札記”。厚厚的十幾頁紙,用工整的小楷寫成,詳細記錄了京郊近日的天氣、墑情,以及他田莊中各種作物的長勢。更讓朱由檢驚喜的是,札記的后半部分,正是對他所提算術難題的解答。
陳元璞不僅給出了答案,還詳細列出了三種不同的解法,并分析了各自的優劣。其中一種解法,竟暗合了后世的代數思想,只是囿于時代的表述方式,顯得頗為晦澀。
朱由檢如獲至寶,當晚便研讀至深夜。他讓王承恩取來算籌,按照陳元璞的方法一一驗證,果然分毫不差。
“此人確是奇才。”他喃喃自語。
次日,他親自回信,除了對札記表示感謝外,又提出了幾個新問題——這次不僅是農事和算術,還涉及了簡單的機械原理:如何改進水車的效率?如何設計更省力的汲水工具?
他知道這些問題有些超前,但他想看看陳元璞的極限在哪里。
信由王承恩設法送出宮去。如今宮禁森嚴,傳遞物品比以往困難,但王承恩這些年在宮中經營的人脈,此刻顯出了作用。
六月十五,宮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御馬監太監魏進忠,因“督造龍舟有功”,被擢升為司禮監隨堂太監。
消息傳來時,朱由檢正在用晚膳。他手中的筷子頓了頓。
魏進忠。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這將是未來的“九千歲”魏忠賢在得勢前的名字。雖然此刻他還只是個剛剛升遷的隨堂太監,但朱由檢知道,這個人已經開始向上爬了。
“殿下?”王承恩見他神色有異,輕聲詢問。
“無事。”朱由檢繼續用膳,但心中已是波濤洶涌。
魏忠賢的崛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天啟皇帝對宦官的依賴日益加深;意味著朝中黨爭將更加激烈;更意味著,留給他的時間,或許不多了。
按照歷史,天啟皇帝還有七年壽命。七年時間,他要從一個無權無勢的親王,成長為足以挽狂瀾于既倒的力量。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他必須完成。
晚膳后,朱由檢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書房,而是獨自在庭院中散步。夏夜的風帶著溫熱,庭中那幾株松柏在月光下投出斑駁的影子。后園里,那些菜苗已經長到一掌高,綠油油的,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卻能聞到淡淡的植物清香。
他走到園邊,蹲下身,伸手輕輕觸摸那些嫩葉。葉片微涼,帶著生命的韌勁。
“殿下,”王承恩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手中拿著一件薄披風,“夜深露重,仔細著涼。”
朱由檢接過披風,卻沒有披上,只是拿在手中。他抬頭望著夜空,繁星點點,銀河橫亙。
“承恩,你說這天上的星星,可會看著地上的人?”他忽然問。
王承恩一愣,隨即笑道:“殿下說笑了。星星自是看著的,只是太高太遠,看不清罷了。”
“是啊,太高太遠。”朱由檢輕聲道,“但地上的人,卻要在這看不清的星光下,走自己的路。”
他站起身,披上披風:“回去吧。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做。”
六月下旬,錢龍錫離京省親。臨行前,他特意來端本宮辭行,留下了一大箱書籍,說是供殿下這段時間研讀。
“臣此去,快則月余,慢則兩月。殿下天資聰穎,自學亦無礙。只是……”錢龍錫欲言又止。
“先生但說無妨。”
“宮中近日多事,殿下務必謹言慎行。”錢龍錫壓低聲音,“司禮監之勢日盛,東林諸公已露不滿。恐不久將有風波。殿下年幼,又是親王,最易被卷入。切記,萬事以保全自身為要。”
這番話,與之前張皇后的叮囑如出一轍。朱由檢知道,這位講官是真心為自己著想。
“先生教誨,由檢銘記。”他鄭重行禮。
送走錢龍錫后,朱由檢打開那箱書籍。里面不僅有四書五經,還有許多史書、筆記,甚至有幾本兵書和地理志。錢龍璽考慮得頗為周全。
七月初,陳元璞的第二封札記送到了。這一次,除了農事記錄和算術解答外,還附了一頁圖紙——那是一張改良水車的草圖,雖然簡陋,但結構清晰,旁邊還標注了尺寸和原理說明。
朱由檢仔細看過后,心中更加篤定:此人,必須收為己用。
他回信時,除了討論技術問題,還小心翼翼地加入了一些對時局的看法——當然,是以一個“憂心國事”的親王身份,詢問“遼東戰事何時可平”、“加派遼餉是否傷民”之類的問題。
他想看看陳元璞的政治傾向,也想通過這種方式,慢慢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對方。
七月中旬,京師的夏天到了最熱的時候。端本宮內雖有冰例,但分量有限,只能勉強讓書房涼爽些。朱由檢索性將讀書的地方搬到了后園的涼亭里,那里有穿堂風,比室內舒服得多。
這日午后,他正在亭中翻閱《孫子兵法》,貴寶匆匆來報:“殿下,坤寧宮蘇姑姑來了,說有要事。”
朱由檢心中一緊,放下書卷:“快請。”
蘇月很快來到亭中,臉色有些蒼白,額上還帶著汗珠,顯然是匆匆趕來的。
“蘇姑姑請坐。”朱由檢示意貴寶上茶,“何事如此匆忙?”
蘇月沒有坐,而是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殿下,出事了。皇上……皇上昨夜突發高熱,昏迷不醒。太醫正在全力診治,但情況……不太好。”
朱由檢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在石桌上。
天啟皇帝病重。這個時間點,比歷史記載的早了太多。是因為薩爾滸戰敗的打擊?還是本就身體孱弱?抑或是……有人動了手腳?
無數念頭在腦中飛轉,但他面上卻保持著鎮定:“皇嫂現在何處?”
“娘娘一直在乾清宮守著。”蘇月的聲音有些發顫,“娘娘讓奴婢轉告殿下:宮中恐有變故,請殿下立即閉宮,無論聽到什么消息,都不可輕舉妄動。若……若真有不測,娘娘自會設法保全殿下。”
這話里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天啟皇帝可能熬不過這一關,而一旦皇帝駕崩,皇位繼承將成問題。張皇后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保護他。
“本王明白了。”朱由檢深吸一口氣,“請轉告皇嫂,由檢一切聽從安排,請皇嫂務必保重鳳體。”
蘇月點點頭,匆匆行禮后便離開了。
涼亭里,朱由檢獨自坐著,夏日的熱風吹過,卻讓他感到一陣寒意。
歷史的車輪,似乎正在加速轉動。而他才剛剛起步,就要面對這樣的劇變。
他站起身,走到亭邊,望著乾清宮的方向。那里此刻想必已亂成一團:太醫、大臣、宦官、嬪妃……各色人等聚集,各懷心思。
而他,一個十歲的親王,只能在這里等待。
等待命運的裁決。
但這一次,他不想只是等待。
他轉身,對侍立在不遠處的王承恩道:“傳令下去:端本宮即日起閉宮,任何人不得出入。你去將所有人召集起來,本王有話要說。”
“是!”王承恩應聲而去,腳步匆忙。
朱由檢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石桌。那節奏起初有些亂,但漸漸變得穩定、有力。
他知道,考驗真正開始了。
微瀾漸起,或許很快就會變成驚濤駭浪。而他這葉小舟,必須在這風浪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航向。
遠處,乾清宮的方向,隱約傳來鐘聲。
不是喪鐘。
但那種沉重而急促的節奏,已足以讓整座紫禁城,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