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清晨在院中短暫走動后,朱由檢(朱建)便不再將自己局限于寢殿的床榻之上。他以“活動筋骨,利于康復”為由,每日都會在王承恩的陪伴下,在端本宮的正殿、書房以及廊下緩步行走。
他的活動范圍依舊局限于這座略顯冷清的宮殿,但每一步,每一次目光的停留,都在腦海中不斷構建和修正著關于這個時代、這個身份、這個環境的認知圖譜。
這日,他踱步走進了端本宮的書房。
書房比寢殿更加空曠。靠墻立著幾個高大的書架,但上面擺放的書籍并不多,且大多蒙著一層薄灰。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臨窗擺放,上面整齊地陳列著文房四寶,筆洗和硯臺里都是干的,顯然許久未曾動用。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墨錠和灰塵混合的陳舊氣味。
朱由檢走到書架前,目光掃過那些書脊。多是些《四書章句》、《性理大全》、《資治通鑒》之類的標準儒家經典和史學著作,版本尋常,并無甚稀罕。這符合一個年幼親王啟蒙教育的標準配置,但也僅此而已,看不出任何個人興趣或特別關注的痕跡。
他隨手抽出一本《大學衍義》,翻開。紙張泛黃,字是工整的宋體,內容是他作為歷史系學生早已熟悉的東西。然而,此刻以“朱由檢”的身份重讀這些文字,感受卻截然不同。這些不再是故紙堆里的理論,而是即將束縛他、塑造他,也是他未來必須利用乃至突破的思想牢籠與工具。
“殿下,您要看書嗎?”王承恩見他駐足書架前,連忙上前,“這些書怕是積了灰,待奴才先擦拭一番……”
“不必。”朱由檢擺了擺手,將書放回原處,“只是隨便看看。”他狀似無意地問道,“我記得以前似乎還有些雜書,講些各地風物、奇技淫巧的,放哪里去了?”
他這是在試探。他想知道,原來的朱由檢,或者說,這端本宮之前,是否有超越四書五經的收藏。這關乎他未來如何“合理”地引出一些超越時代的見識。
王承恩愣了一下,努力回想,最終搖了搖頭:“回殿下,奴才印象里,端本宮的藏書大抵就是這些了。您說的那些……或許以前在勖勤宮(其兄朱由校原居所)那邊見過一些,搬來此處時,并未帶過來。”
朱由檢心中了然。信息渠道比他想象的還要閉塞。一切超出常規的東西,都需要他自己來創造“來源”。
他的目光又落到書案上。他走到案后,在那張帶有明顯使用痕跡的黃花梨木圈椅上坐下。椅子對于他十歲的身量來說有些高大,雙腳懸空,但他挺直了小小的背脊,雙手放在冰涼光滑的桌面上,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里,將來會批閱決定無數人生死的奏章嗎?會發出讓這個龐大帝國走向不同方向的諭令嗎?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伸手拿起一塊未曾研磨的墨錠。墨質堅實,觸手微涼,帶著淡淡的松煙香氣。他又看了看那幾張裁切好的宣紙,質地不算頂好,但也能用。
“承恩,”他放下墨錠,語氣平淡地吩咐,“明日開始,將這書房徹底清掃一番。這些書,也都拿出來曬一曬,去去霉氣。”
“是,殿下。”王承恩躬身應道。
“還有,”朱由檢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我病了這一場,學業怕是耽擱了不少。待我好利索了,總要撿起來。你去問問,能否尋些……嗯,比如《農政全書》的草稿,或者前朝一些關于河工、算術的書籍來看看,總讀經義,也有些乏了。”
他給出的理由很充分——病后溫書,且涉獵廣泛些有助于理解圣賢之道。他要的東西,也盡量貼近這個時代已有或可能存在的范疇,尤其是徐光啟正在編撰的《農政全書》,此時應該已有部分草稿流傳,以此為切入點,未來引入一些農業改良思想,便順理成章。
王承恩雖然覺得殿下突然對農書、算術感興趣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當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或是病中胡思亂想的結果,依舊恭敬應下:“奴才記下了,會留意的。”
朱由檢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他知道這事急不來,內官監那邊能否找到,或者是否愿意為一個不受寵的親王費力尋找這些“雜書”,都是未知數。但這顆種子,必須先埋下。
他在書房里又坐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劃過。陽光透過窗欞,在桌面上投下交錯的光影,也照亮了空氣中緩緩浮動的微塵。
這里,將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最重要的“戰場”之一。不是刀光劍影,而是知識與思想的無聲積累。他需要在這里,為自己打造一副符合親王身份,又能承載未來變革的學識鎧甲。
離開書房時,他回頭又望了一眼那空曠的書架和巨大的書案。
知識就是力量。在這深宮之中,在擁有實際的權力之前,他必須先武裝自己的頭腦。而這一切,都將從這間布滿灰塵的書房開始,從那些看似無用的“雜書”開始。
晚膳時分,朱由檢看著桌上依舊不算豐盛,但比前幾日稍好一些的菜肴——多了一碟嫩綠的時蔬和一小碗魚羹,他心中微動。這或許是王承恩因為他病情好轉,特意去爭取來的,也或許是內官監那邊看在他“磕傷”的份上,略微松動。
他默默地吃著,味同嚼蠟,心中卻在盤算著,如何能將這點微不足道的“改善”,變成一種常態,乃至進一步擴大成他所能掌握的資源。
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卻也需暗藏機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