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朱由檢(朱建)嚴格扮演著一個需要靜養的病弱親王角色。
他大部分時間都臥于榻上,或是靠在窗邊的軟椅上,顯得安靜而倦怠。王承恩送來的湯藥,他總是尋各種由頭——太燙、太苦、喝了反胃——或倒掉,或只淺嘗輒止便賞給殿內那盆愈發顯得“營養充足”的蘭草。王承恩起初還試圖勸諫,但在朱由檢那混合著孩童執拗與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下,最終也只是默然遵從,只是每次端藥進來時,眼神中的憂慮又深了一層。
那名叫貴寶的小內侍,依舊負責一些跑腿灑掃的粗活,看起來怯懦老實,除了按時送來膳食、炭火,并不多言多語。朱由檢暗中觀察,并未發現任何異常舉動,但他內心的警惕并未放松。
這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宮墻外傳來隱約的鐘鼓聲,那是百官(如果皇帝臨朝的話)準備上朝的信號。朱由檢已經醒了,他睡眠很淺,穿越帶來的精神壓力和這具身體原有的病弱交織在一起,讓他難以安枕。
他靠在床頭,聽著外面宮人細碎忙碌的腳步聲,以及遠處傳來的、被重重宮墻阻隔得模糊不清的種種聲響。這座龐大的帝國中樞,正在緩慢地蘇醒。
“殿下,您今日氣色看著好些了?!蓖醭卸鞫酥慌铚厮M來,準備服侍他洗漱,見他醒著,便輕聲說道。
朱由檢點了點頭,沒有多言。他確實感覺身體比前兩日有力了些,額角的傷口也開始結痂發癢,這是愈合的跡象。
洗漱完畢,用了些清粥小菜,朱由檢推開王承恩攙扶的手,嘗試著自己站起身,在殿內緩緩踱步。腳步仍有些虛浮,但踏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一種真實的“存在感”油然而生。
他走到窗邊,推開了一線窗扇。深秋清晨凜冽而清新的空氣立刻涌入,帶著落葉和泥土的氣息,驅散了殿內彌漫的些許藥味。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這是自由的味道,盡管他仍被困于這方寸之地。
透過窗縫,他能看到更多端本宮的景象。庭院不算大,鋪著青石板,角落里種著幾株耐寒的松柏,枝葉蒼翠。兩個粗使的小火者正拿著比他們還高的掃帚,沉默地清掃著夜里的落葉,動作機械而麻木。遠處宮門緊閉,有穿著胖襖、手持簡陋武器的侍衛身影隱約佇立,像是一尊尊沒有生命的塑像。
一切看起來都井然有序,但也死氣沉沉。
“承恩,”朱由檢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我躺得身子都僵了,想出去走走,就在這端本宮院子里,透透氣。”
王承恩聞言,臉上顯出幾分猶豫:“殿下,御醫說您需要避風,而且您這傷……”
“無妨,多穿些便是。整日悶在屋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敝煊蓹z的語氣帶著一絲不容反駁的意味,雖然聲音稚嫩,卻讓王承恩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他終究還是妥協了,找來一件厚實的鴉青色緞面斗篷,仔細地為朱由檢系好,又拿了個暖手的銅胎琺瑯手爐塞到他懷里。
“那殿下就在廊下走走,萬不可去風口處,也不能太久?!蓖醭卸餍跣踹哆兜囟谥?,像個過度擔憂的老嬤嬤。
朱由檢點了點頭,在他的攙扶下,慢慢走出了寢殿。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腳踏實地”地觀察自己所處的環境。端本宮的規制確實不高,殿宇不算宏偉,陳設也顯舊,廊柱上的漆色有些地方已經斑駁脫落。庭院里除了松柏,并無多少花草點綴,顯得有幾分蕭索。
他在廊下慢慢走著,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每一處角落。他看到墻角堆著一些未曾清理干凈的碎瓦,看到一處偏殿的門鎖似乎已經銹蝕。這些細節都印證了他的猜測,他這個“信王”并不受重視,連帶著他的居所也透著一股被遺忘的衰敗氣。
那兩個掃地的小火者見到他,慌忙跪地磕頭,頭埋得極低,不敢抬起。朱由檢擺了擺手,他們才如蒙大赦般起身,繼續沉默地勞作,動作卻更加緊繃。
等級森嚴,可見一斑。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朱由檢感到額角傷口處又隱隱作痛,身體也有些乏力,便示意王承恩扶他回去。
回到溫暖的殿內,他靠在軟椅上,心中對現狀有了更清晰的認知。資源匱乏,人手不足,信息閉塞,這就是他目前的處境。想要改變,必須從最細微處著手。
“承恩,”他閉目養神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侍立一旁的王承恩耳中,“我病了這一場,總覺得腦子里有些事記不真切了。你跟我說說,如今這端本宮里,除了你和貴寶,還有哪些人伺候?平日里,咱們的用度份例,又是誰在掌管發放?”
他沒有問朝局,沒有問大勢,那些對他這個十歲親王來說太過遙遠。他問的是最實際、最貼近他生存的問題——人和錢。
王承恩微微一愣,看著小主子沉靜(甚至可以說有些淡漠)的側臉,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再次浮現。殿下似乎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樣了。以前的主子,雖然也懂事,但更多是孩童心性,不會問得如此具體,如此……切中要害。
他不敢怠慢,仔細回想了一下,躬身回道:“回殿下,咱們端本宮里人手確實不多。除了奴才和貴寶,還有兩個負責庭院灑掃和雜役的小火者,就是殿下剛才見到的。另外還有一個掌廚的婆子并一個幫廚的宮女,住在后罩房。份例用度……是由內官監按月發放,具體是由一個姓李的典簿負責?!?/p>
朱由檢默默記下。內官監,典簿。這都是底層的事務官員,但恰恰是這些“小鬼”,往往最難纏。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不再多問,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他知道,操之過急會引起懷疑,現在還不是大刀闊斧整頓內務的時候。他需要像春雨浸潤泥土一樣,悄無聲息地,先摸清自己這方小天地里的每一寸脈絡。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晨光已然大盛,將庭院照得亮堂了些,但那宮墻投下的陰影,依舊濃重而漫長。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