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帶回鐵礦石和麥種的第七天,沙暴來了。
起初只是天邊一抹昏黃,像蒙了層臟兮兮的紗布。接著風開始嗚咽,卷起細沙打在城墻上,噼啪作響。到了午后,整個天空變成了暗紅色,太陽成了一個模糊的光斑,掛在西方搖搖欲墜。
“關城門!”李昭站在城墻上大喊——其實城門早就沒了,他們用土坯和木料堵出的那個缺口,現(xiàn)在需要緊急加固。
人們抱著能找到的一切東西沖向缺口:破損的門板、斷裂的梁柱、甚至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半截石碑。沙土被狂風卷起,抽打在臉上生疼,眼睛幾乎睜不開。
陳三被抬到最結實的破屋里,那間屋的屋頂相對完整,墻也厚實。其他傷者也集中過去,由趙小乙?guī)е鴰讉€還能動的士兵照顧。
李昭幫著搬一塊門板時,胸口箭傷突然劇痛,眼前發(fā)黑,踉蹌了一步。王猛趕緊扶住他:“將軍,您進去歇著,外面有我們!”
“沙暴一停,缺口可能就沒了。”李昭推開他的手,咬牙繼續(xù)搬,“不能賭。”
狂風越來越猛,沙子像水流一樣從缺口涌進來,在地上堆積成小小的沙丘。幾個人合力將門板頂上去,再用木棍撐住。沙粒從縫隙里鉆進來,發(fā)出咝咝的聲響。
“堵不住啊將軍!”劉大抹了把臉上的沙土,嘶聲喊道。
李昭環(huán)顧四周,突然看見城墻根那堆從洼地挖回來的灌木根莖——這幾天省著吃,還剩下小半捆。
“用這個!”他沖過去,抱起根莖,塞進門板的縫隙里。其他人有樣學樣,把能找到的破布、草葉都塞進去。
風更大了,整個世界變成了土黃色。能見度降到不足十步,連對面的人影都模糊不清。風聲如萬鬼哭嚎,夾雜著沙粒撞擊城墻的密集聲響,震耳欲聾。
“所有人!進屋子!”李昭最后看了一眼勉強堵住的缺口,下達命令。
人們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沖向各自的破屋。李昭和王猛、劉大最后一批撤離,剛踏進屋子,身后就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不知哪段殘墻倒塌了。
屋里擠了二十多個人,門窗用破木板擋著,但沙粒還是無孔不入地從縫隙鉆進來,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火堆早就滅了,屋里一片昏暗。
“點燈油!別全滅,留一小盞!”李昭喊道。
趙小乙摸索著點燃油燈——那是從土匪行囊里找到的最后一小罐燈油,一直省著用。豆大的火苗亮起,勉強照亮了擠在一起的人臉。
外面風聲如雷,屋頂?shù)拿┎荼幌破穑l(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沙子從屋頂?shù)钠贫绰┫聛恚裣掠辍?/p>
一個年輕士兵突然哭起來:“我們……我們要死在這里了……”
沒人說話。只有風聲,和壓抑的抽泣。
李昭靠在墻上,胸口劇烈起伏。箭傷又開始滲血,把包扎的破布染紅了一小片。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吸進去的是混著沙土的渾濁空氣。
“都靠墻坐著,別亂動,節(jié)省體力。”他開口,聲音在風聲中幾乎聽不見。
人們依言挪動,背靠著墻,縮成一團。
時間一點點過去。沙暴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猛。屋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仿佛下一秒就會坍塌。
“將軍。”王猛湊過來,壓低聲音,“如果……如果我們真死在這兒……”
“那就死了。”李昭睜開眼,看著他,“但死之前,還是要想怎么活。”
王猛愣住。
李昭扶著墻站起來,走到屋子中央那盞油燈旁。火苗被從縫隙鉆進來的風吹得搖曳不定,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變形。
“都聽著。”他提高聲音,“我知道你們怕。我也怕。但怕沒用。”
哭聲停了,所有人都看著他。
“外面風大,沙子多,但你們知道嗎?”李昭頓了頓,“這場沙暴過后,洼地那邊的灌木可能會被吹走,但底下的根莖還在。沙子會蓋住地上的痕跡,回鶻人的馬蹄印、吐蕃人的足跡,都會被抹平。對我們來說,這是好事。”
有人抬起頭,眼中有了些神采。
“鐵山的礦洞,沙子吹不垮。鹽澤的鹵井,沙子埋不掉。”李昭繼續(xù)說,“我們手里有七粒麥種,有鹽鹵,有鐵礦石。只要人還在,這些東西就能變成糧,變成鹽,變成鐵。”
風聲呼嘯,但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
“今天,我們可能會死在這兒。”李昭環(huán)視眾人,“但如果我們活下來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們就要用這些種子、這些礦石,在這片荒地上種出麥子,煉出鐵,煮出鹽。我們要讓這座廢城,重新活過來。”
屋子里寂靜了片刻,只有風聲。
然后,陳三微弱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將軍……我……我想看麥子熟……”
李昭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你會看到的。我答應你。”
陳三笑了,雖然很虛弱,但確實是笑了。
劉大突然開口:“將軍,我以前……我以前當過馬賊,搶過商隊,殺過人。但跟著您這幾天,我……我覺得自己像個正經(jīng)人了。”
李昭看向他:“你本來就是正經(jīng)人。亂世逼的。”
劉大眼圈紅了,低下頭,用力抹了把臉。
趙小乙小聲問:“將軍,我們真能在這兒種出麥子嗎?我聽老人說,這地方幾百年都不長莊稼了……”
“那就讓它長。”李昭說,“沒水,我們找水。地貧,我們施肥。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十年。只要種子在土里,總有一天會發(fā)芽。”
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虛妄。但他必須說。
因為如果不說,人心就散了。
風勢似乎小了一點,至少屋頂不再發(fā)出那么可怕的響聲了。沙子漏進來的速度也減緩了。
“將軍,您坐下歇會兒吧。”王猛扶著李昭坐回墻邊,“傷口又滲血了。”
李昭沒拒絕。他確實累,累到骨頭縫里都在疼。
油燈的火苗穩(wěn)定了些,昏黃的光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張臉。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漢人,也有胡人面孔——劉大那伙土匪里有兩個是沙陀人,亂世里混成土匪,現(xiàn)在也跟來了朔方。
“說說吧。”李昭突然開口,“都說說,以前是干什么的,家里還有什么人。”
人們面面相覷,沒人先開口。
“我先來。”李昭說,“我以前……在長安待過,讀過書,后來從軍,當?shù)焦?jié)度使。”他省略了穿越的部分,“家里沒人了。父母早逝,沒娶妻,沒兒女。現(xiàn)在,你們就是我的兄弟。”
沉默。
然后,王猛說:“我是靈州人,家里五口人,爹娘,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黃巢軍過境時,姐姐被擄走了,爹娘被殺,弟弟……我找不著了。我投軍,就想混口飯吃,后來跟了將軍。”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攥緊的拳頭在發(fā)抖。
接著是趙小乙:“我是甘州人,家里是佃農(nóng)。回鶻人來的時候,我爹把我塞進地窖,他們……他們在外面……等我爬出來,房子燒了,爹娘……都沒了。我撿了把刀,跟著潰兵跑,后來遇到將軍的隊伍……”
少年說不下去了,把臉埋在膝蓋里。
一個接一個,人們開始說自己的故事。有鐵匠的兒子,有牧羊人,有逃荒的書生,有被部落驅(qū)逐的沙陀人。每個人的故事都沾著血,都帶著淚。
最后輪到劉大。他搓著手,聲音很低:“我是涼州人,原本是驛卒。驛道斷了,沒飯吃,就跟人當了馬賊。搶過商隊,也搶過村子……殺過人,也放過人。后來回鶻人把我們那伙人打散了,我?guī)еO聨讉€兄弟流竄,直到……直到遇見將軍。”
他抬起頭,看著李昭:“將軍不殺我們,還讓我們留下。我這輩子……沒被人當人看過。”
李昭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油燈的火苗跳了一下。外面的風聲似乎更小了,能聽見沙粒落地的沙沙聲。
“都說完了?”李昭問。
眾人點頭。
“那好。”李昭扶著墻站起來,走到屋子中央,“現(xiàn)在,我們是一家人了。有漢人,有胡人,有兵,有匪,有農(nóng)人,有工匠。但在這兒,在朔方,我們只有一個身份——朔方人。”
他頓了頓:“我們要建的,不是漢人的城,也不是胡人的城,是能讓所有人都活得像個人的城。你們愿意嗎?”
“愿意!”王猛第一個喊出來。
“愿意!”趙小乙跟著喊。
“愿意!”“愿意!”
聲音從低到高,最后匯聚成一片。雖然只有二十幾個人,但在這間破屋里,在這沙暴肆虐的夜晚,這聲音竟壓過了風聲。
李昭笑了。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
“現(xiàn)在,都睡吧。”他說,“等風停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人們互相靠著,閉上了眼。沒人再哭,沒人再說喪氣話。
李昭靠回墻邊,王猛把最后一件破皮襖蓋在他身上。
“將軍,您說……我們能成嗎?”王猛小聲問。
“不知道。”李昭實話實說,“但總得試試。”
王猛點點頭,也閉上了眼。
油燈燃盡了最后一滴油,火苗跳動幾下,滅了。屋里陷入徹底的黑暗。
只有風聲,漸漸弱下去的風聲。
李昭在黑暗中睜著眼。胸口傷口的疼痛一陣陣襲來,饑餓感也從未消失,但奇怪的是,他心里很平靜。
他想起了現(xiàn)代的那些歷史書。學者們爭論晚唐為何崩潰,有人說是因為藩鎮(zhèn)割據(jù),有人說是因為黃巢起義,有人說是因為氣候變化。
都對,也都不對。
真正的崩潰,是一個個普通人活不下去了。是陳三的弟弟死在馬蹄下,是趙小乙的父母燒死在屋里,是王猛的姐姐不知去向,是劉大不得不當馬賊。
而他,一個不該存在于此的穿越者,現(xiàn)在要帶著這一百多個破碎的人,在這片荒地上,重新拼湊出一個能活下去的世界。
荒唐嗎?也許。
但總得有人去做。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完全停了。
一片死寂。
然后,有鳥叫聲傳來——清脆的,帶著劫后余生的歡快。
天亮了。
李昭推開擋門的木板,走了出去。
沙暴過后的朔方城,變了模樣。
城墻的缺口被沙子填滿了一半,反而比以前更結實了。街道上的沙土積了尺余厚,踩上去軟綿綿的。但井臺還在,井口被沙子埋了一小半,但扒開就能看見水。
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來,照在這座廢墟上,竟有種奇異的美感。
人們陸續(xù)從屋子里走出來,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茫然。
“清理井口!”李昭第一個走向井臺,“王猛,帶人檢查城墻!劉大,帶人去洼地看看,灌木還在不在!趙小乙,照顧傷者,燒水!”
命令一下,人群動了起來。
沙子是麻煩,但也是機會——李昭想起現(xiàn)代的知識,沙土可以改良土壤,只要摻入足夠的有機質(zhì)。
他走到城墻邊,抓起一把沙子,讓細沙從指縫流下。
然后他看見,沙子里混著幾粒黑色的東西。
是種子。不知是什么植物的種子,被風從遠方帶來,埋在了這里。
李昭小心翼翼地把那幾粒種子撿起來,和懷里那七粒麥種放在一起。
十粒。現(xiàn)在有十粒種子了。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沙暴過后,天地一片澄澈,能看見祁連山的雪頂,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將軍!”王猛在城墻上喊,“西邊!西邊有煙!”
李昭心頭一緊,爬上城墻。果然,西邊地平線上,有幾縷黑煙升起,和沙暴前看到的那些煙不同,更濃,更散亂。
“是營地。”劉大不知何時也上來了,瞇著眼看,“看煙的走勢……像是剛扎營,在生火做飯。”
“多遠?”
“二十里左右。”
李昭沉默。二十里,如果是騎兵,一個時辰就能到。
“將軍,怎么辦?”王猛問。
李昭沒立刻回答。他看著那幾縷煙,又看了看腳下的朔方城,看了看正在清理井口、檢查城墻的人們。
然后他說:“加強警戒。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李昭轉(zhuǎn)身,走下城墻,“如果他們要來,我們躲不掉。如果他們要來,我們就守城。現(xiàn)在,先去把井挖通,把根莖煮上。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讓王猛和劉大都鎮(zhèn)定了下來。
是啊,怕有什么用?該來的總會來。
李昭走到井臺邊,接過一把鐵鍬,開始挖沙子。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加入。
陽光越來越烈,曬得人皮膚發(fā)燙。但沒有人停下手里的活。
沙暴過去了。
新的挑戰(zhàn)來了。
但這一次,沒有人哭,沒有人說喪氣話。
他們只是挖沙,清井,煮湯,加固城墻。
因為將軍說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打仗。
因為將軍說了,他們要在這兒,種出麥子。
陳三被抬到井臺邊的陰涼處,他看著忙碌的人們,看著湛藍的天空,突然小聲說:“今天……天真好。”
趙小乙正在給他喂水,聞言笑了:“是啊,真好。”
李昭直起腰,擦了把汗,望向西邊的煙柱。
來吧。他想。
不管來的是誰,這座城,這些人,我要守住了。
為了陳三想看的麥田,為了王猛失散的弟弟,為了趙小乙死去的爹娘,也為了劉大那句“沒被人當人看過”。
這座廢墟,要活過來。
誰也別想攔著。
陽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
影子投在沙地上,像一個堅定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