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后的第七天,朔方城勉強有了點樣子。
井水清了,沉淀后的黃褐色變得透明,喝起來只剩下淡淡的土腥味。城墻最大的缺口用沙土和灌木根莖填實,外面糊了一層泥漿,雖然簡陋,但至少能擋住人。七間破屋的屋頂修補過,雖然還會漏雨,但至少能住人。
但最讓人欣喜的變化發生在城中央——在那片原本堆滿碎磚爛瓦的空地上,李昭帶著人清理出了一塊三畝見方的土地。沙子被篩過,碎石被撿走,劉大從鐵山帶回來的那幾件銹蝕農具被重新打磨,雖然還是破舊,但至少能用了。
“將軍,這地真能種東西?”趙小乙蹲在地邊,抓起一把土,土質沙黃,捏在手里松散得很。
李昭也在看這片地。他知道,以現代的農業標準,這根本算不上耕地——有機質含量低,保水保肥能力差,PH值恐怕也偏高。但在晚唐的朔方,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土地了。
“能。”李昭說,“但不是現在。”
他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布包,展開,露出里面的十粒種子——七粒麥種,三粒不知名的野種。種子在陽光下泛著暗淡的光澤,像小小的寶石。
“將軍,就……就這幾粒?”王猛湊過來,眉頭緊皺。
“這幾粒夠了。”李昭小心翼翼地把種子放回布包,“等明年開春,我們會有一百粒,一千粒,一萬粒。”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但聽的人眼中卻燃起了光。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光——將軍說能,那就能。
“現在先種點別的。”李昭指著地邊那堆從洼地挖回來的灌木根莖,“把這些根莖埋下去,澆水,看能不能活。還有,趙小乙,你帶幾個人去城外,找找有沒有駱駝刺、沙蒿,連根挖回來,種在地邊上。”
“種那些干啥?”劉大不解,“又不能吃。”
“固沙。”李昭解釋,“沙子被風一吹就跑了,得用根扎得深的植物把土固定住。土穩了,才能種糧食。”
劉大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頭:“懂了,將軍。”
人群散開,各自忙碌。李昭走到井臺邊,那里架起了新做的轆轤——劉大那隊人里有個老木匠,用廢墟里扒出來的木頭和半截鐵軸做的。雖然簡陋,但至少打水省力多了。
李昭搖動轆轤,木桶吱呀呀地升上來。水清冽,在陽光下閃著光。他捧起一捧,喝了一口,甘甜中帶著一絲咸——這是荒漠地下水的特點,含鹽量偏高,但還能喝。
“將軍。”王猛走過來,壓低聲音,“西邊那煙……這兩天又出現了。我讓劉大帶人偷偷摸過去看了,是個回鶻部落,大約兩百人,有馬,有帳篷,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找什么?”
“不知道。但看他們的動向,好像在往鹽澤方向去。”王猛頓了頓,“將軍,我們要不要……先下手?”
李昭放下水桶,沉默片刻:“我們有多少能打的?”
“不算傷者,四十二個。武器……刀十三把,槍七桿,弓三張,箭不到五十支。”王猛報出數字,“回鶻人至少有一百騎兵。”
“那就不打。”李昭說,“但也不能讓他們太舒坦。劉大熟悉地形,讓他帶幾個人,夜里去騷擾,偷馬,放火,別硬拼,打了就跑。”
王猛眼睛一亮:“明白!”
“還有,”李昭補充,“如果發現他們在找什么重要的東西……盡量弄清楚是什么。”
“是!”
王猛轉身去安排。李昭繼續打水,一桶一桶地澆在剛種下的灌木根莖上。水滲進沙土里,很快就不見了,但根莖周圍的土顏色深了些,像沙漠里的一塊濕斑。
傍晚時分,劉大帶著五個身手矯健的出發了。他們只帶短刀和繩子,趁著夜色向西摸去。
李昭站在城墻上目送他們消失在暮色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以少打多,還是騷擾戰,風險太大。但他沒有別的選擇——朔方城太弱,弱到連自保都勉強,必須用一切手段爭取時間。
“將軍,吃飯了。”趙小乙在下面喊。
晚飯還是根莖湯,但今天加了點新東西——劉大他們從鐵山回來時,在路上打到一只沙狐,不大,剝了皮,肉切成小塊,煮在湯里,好歹有了點葷腥。
人們圍坐在火堆旁,每人分到小半碗湯,里面能撈到一兩個肉丁。沒人爭搶,沒人抱怨,只是默默地喝,仔細地咀嚼每一口。
陳三的燒退了,傷口雖然還在潰爛,但至少不再惡化。他被攙扶著坐到火堆邊,捧著碗的手在抖,但眼神清明了許多。
“將軍,”他喝了一口湯,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我老家種麥子,開春前要‘踏青’。”
“踏青?”李昭問。
“嗯,就是人在地里來回走,把土踩實了,保墑。”陳三說,“這地方沙土松,風一吹就干,得踩實了才能種東西。”
李昭若有所思。古代的農耕經驗,往往蘊含著樸素的智慧。沙土地確實需要壓實表層,減少水分蒸發。
“明天開始,所有人輪流去地里踩。”他說,“不用工具,就用腳,把整片地踩一遍。”
眾人點頭。雖然不明白原理,但將軍說有用,那就做。
夜色漸深,火堆添了新柴,噼啪作響。李昭靠在墻上,看著跳躍的火苗,胸口傷口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他解開包扎的破布,發現傷口周圍的紅腫消了些,但箭頭還在肉里,不取出來終究是隱患。
“將軍,我給您看看。”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李昭抬頭,是那個老木匠——大家都叫他吳伯,六十多歲了,是劉大那伙土匪里年紀最大的。他之前在涼州當過學徒,不僅會木工,還會點簡單的醫術。
“你會取箭頭?”李昭問。
“取過。”吳伯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展開,里面是幾根磨尖的竹簽,一把小刀,還有一團不知名的草藥糊,“但沒麻藥,得忍疼。”
李昭看看自己的傷口,又看看吳伯:“來吧。”
吳伯讓趙小乙舉著火把照明,又讓王猛按住李昭的肩膀。他用小刀在火上烤了烤,等刀尖冷卻些,小心地割開傷口周圍的腐肉。
劇痛像閃電一樣貫穿全身,李昭咬緊牙關,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他感覺吳伯的手指探進傷口,摸索著箭頭的位置,然后竹簽伸進去,夾住箭頭的倒鉤。
“將軍,忍住了。”吳伯低聲說,手上用力一拔。
“呃——!”李昭悶哼一聲,眼前發黑。箭頭帶著一小塊腐肉被拔出來,血立刻涌了出來。
吳伯迅速把草藥糊敷上去,用干凈的破布包扎緊。草藥有種清涼的感覺,暫時壓住了疼痛。
“好了。”吳伯擦了把汗,“箭頭銹了,好在沒斷在里面。這草藥能消腫,明天換一次藥,七八天就能結痂。”
李昭喘著粗氣,點頭:“多謝。”
“將軍客氣了。”吳伯收拾工具,猶豫了一下,又說,“將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咱們現在……人太少了。”吳伯壓低聲音,“守城都勉強,別說開荒種地。得想辦法招人。”
李昭沉默。這個問題他也想過。朔方城需要人,越多越好。但亂世里,招人談何容易?流民要么被軍閥抓去當兵,要么被土匪裹挾,要么餓死在路上。誰會來這荒無人煙的廢城?
“你有什么主意?”李昭問。
吳伯搓著手:“我以前在涼州,認識些跑商的人。他們消息靈通,知道哪兒的流民多,哪兒的官府管得松。如果能搭上線,也許能……”
話沒說完,城西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抓起兵器。王猛沖到城墻邊,瞇眼看去。
夜色中,幾騎身影正朝朔方城狂奔而來。是劉大他們,但人數好像少了。
“開門!”王猛大喊。
土坯和門板被迅速移開,劉大五人沖進城,馬還沒停穩就滾落下來。劉大臉上有血,手臂被劃了一道口子。
“將軍……”他喘著粗氣,“回鶻人……回鶻人在找鹽!”
“鹽?”李昭扶起他。
“對,鹽!”劉大接過趙小乙遞來的水,猛灌一口,“他們不是普通的部落,是鹽販子!有上百匹馱馬,正在鹽澤裝鹽鹵,要往西運,賣給吐蕃人!”
李昭心頭一震。鹽在亂世是硬通貨,比糧食還金貴。回鶻人控制鹽澤,等于控制了一條財路。
“你們怎么被發現的?”王猛問。
“我們想偷馬,結果摸到他們裝鹽的地方,被哨兵看見了。”劉大咬著牙,“折了兩個兄弟……我對不起他們……”
李昭拍拍他的肩:“他們不會白死。”然后轉向眾人,“都聽著,回鶻人在鹽澤運鹽,這是我們的機會。”
眾人不解。
“鹽能換糧,換鐵,換一切我們需要的東西。”李昭說,“但他們有上百人,我們硬搶不了。得想別的辦法。”
“什么辦法?”王猛問。
李昭沉思片刻,突然問劉大:“你說他們是鹽販子,不是軍隊?”
“對,看著像商隊,但護衛不少,都帶著刀弓。”
“商隊就有商隊的規矩。”李昭眼中閃過一道光,“他們運鹽是為了賣錢,不是為了打仗。如果能談,也許不用打。”
“談?怎么談?”劉大瞪大眼睛,“我們跟他們非親非故……”
“我們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李昭說。
“什么?”
李昭走到火堆旁,撿起一根燒焦的木棍,在地上畫起來:“回鶻人把鹽運到西邊,賣給吐蕃人。但這條路不好走,要過戈壁,有馬賊,有沙暴,損耗大。如果我們能提供一條更安全的路,或者……幫他們解決路上的麻煩,他們會不會愿意分我們一點鹽?”
眾人面面相覷。朔方城自己都朝不保夕,怎么幫回鶻人?
李昭知道他們的疑慮,繼續說:“我們人少,但熟悉地形。劉大,你們之前當馬賊的時候,是不是知道幾條隱秘的小路?”
劉大點頭:“知道幾條,但都是山路,馱馬不好走。”
“那就夠了。”李昭說,“明天,我親自去鹽澤,跟回鶻人談。”
“將軍不可!”王猛急道,“太危險了!”
“危險也得去。”李昭站起來,“我們沒有糧,沒有鐵,沒有一切。但鹽澤的鹽,是我們翻身的機會。錯過了,可能就再也沒有了。”
他環視眾人:“明天,王猛帶十個人跟我去。劉大帶剩下的人守城,如果三天后我們沒回來……你們就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沒人說話。火光照著一張張凝重的臉。
“將軍,”陳三突然開口,“帶上我吧。我……我會說幾句回鶻話。”
李昭看向他:“你傷還沒好。”
“死不了。”陳三掙扎著站起來,“我弟弟就是被回鶻人殺的,我想……我想親眼看看,回鶻人里也有不做惡的。”
李昭沉默片刻,點頭:“好。”
這一夜,沒人睡得踏實。李昭躺在破屋里,聽著外面的風聲,想著明天的談判。他沒有把握,一點都沒有。但就像他對王猛說的,有些事,危險也得做。
天快亮時,他爬起來,走到那片剛清理出來的土地邊。沙土被踩實了表層,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褐色。他蹲下身,把那十粒種子埋進土里,澆上水。
“等我回來。”他對著土地說,“等我回來,咱們一起,讓這地方長出莊稼。”
晨光熹微中,十一匹馬出了朔方城,向著鹽澤方向而去。
李昭騎在劉大那匹最壯實的馬上,胸口傷口的疼痛被草藥壓住了,但每顛簸一下還是隱隱作痛。王猛跟在他身側,陳三被綁在馬背上,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
三十里路,走了兩個時辰。遠遠地,已經能看見鹽澤——那是一片巨大的白色鹽殼,在陽光下刺眼得很。鹽澤邊緣,扎著幾十頂帳篷,馱馬成群,人影憧憧。
“將軍,前面有哨兵。”王猛低聲說。
果然,三個回鶻騎兵正朝他們迎來,手里的彎刀已經出鞘。
李昭勒住馬,舉起雙手,示意沒有敵意。陳三用生硬的回鶻話喊道:“我們是朔方來的,要見你們頭領,談生意!”
回鶻騎兵停在不遠處,打量著他們。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用漢語問:“朔方?那廢城還有人?”
“有。”李昭開口,“我們想跟你們做筆買賣。”
頭目冷笑:“就你們這幾個人,有什么資格跟我們做買賣?”
“我們有你們需要的東西。”李昭平靜地說,“安全的路,干凈的水,還有……一個能長期合作的朋友。”
頭目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后揮揮手:“跟我來。但別耍花樣,否則……”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李昭一行人被帶到營地中央最大的帳篷前。帳篷里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回鶻人,穿著華麗的皮袍,腰間掛著一把鑲嵌寶石的彎刀。他打量著李昭,眼神銳利。
“我是***,這支商隊的頭領。”他開口,漢語流利,“你說要跟我做買賣?”
“是。”李昭下馬,不卑不亢,“我叫李昭,朔方城的負責人。我們想用一條更安全的路,換你們一部分鹽。”
***笑了,笑聲里帶著嘲諷:“安全的路?你知道從這兒到吐蕃要經過多少馬賊的地盤嗎?”
“我知道。”李昭說,“但我還知道,馬賊也要喝水,也要落腳。朔方城在鹽澤和吐蕃之間,有水,有城墻,可以作為你們的中轉站。你們每次運鹽,可以在朔方歇腳、補水,我們提供保護,你們分我們一部分鹽作為報酬。”
***瞇起眼:“你們提供保護?就憑你們這幾個人?”
“現在人少,但會多起來。”李昭直視他的眼睛,“而且,我們不要多,只要每次運鹽量的一成。對你們來說,一成鹽換一條安全的路,劃算。”
帳篷周圍,回鶻商隊的護衛們慢慢圍攏過來,手按在刀柄上。氣氛陡然緊張。
***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打刀柄。他在權衡。
李昭的心跳得很快,但臉上保持著平靜。他知道,這一刻的決定,關系到朔方城的生死。
“一成……”***終于開口,“太多了。半成。”
“一成。”李昭寸步不讓,“我們還提供別的東西——情報。這一帶馬賊的動向,天氣的變化,水源的位置。這些信息,值半成鹽。”
***盯著他,突然笑了:“你膽子很大。”
“亂世里,膽子不大活不下去。”李昭說。
“好。”***點頭,“一成鹽,換你們提供中轉和情報。但有個條件——如果你們的城被馬賊或者別的勢力占了,交易作廢。我***不跟弱者做生意。”
“成交。”李昭伸出手。
***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著握住他的手:“成交!”
交易達成,氣氛頓時緩和。***讓人拿來馬奶酒,李昭喝了一小口,辛辣的味道嗆得他咳嗽,但胸口卻熱了起來。
“你們朔方城,真的能站住腳?”***問,“我聽說那地方荒了幾十年了。”
“現在荒,以后不會。”李昭說,“我們有水,有地,有人。缺的只是時間。”
***若有所思地點頭:“有意思。這樣吧,第一批鹽明天裝完,后天出發。你們派個人跟著,認認路,也認認我們商隊的人。”
“可以。”李昭說,“王猛,你后天跟***首領走一趟。”
“是!”
事情談妥,李昭一行人沒有久留,當天下午就返回朔方城。回來的路上,王猛忍不住問:“將軍,您真信那回鶻人?”
“不全信。”李昭說,“但至少現在,我們有共同的利益。這就夠了。”
回到朔方城時,已是黃昏。劉大帶人迎出來,看到他們都平安歸來,松了口氣。
“談成了。”李昭只說了三個字。
但這三個字,讓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晚飯時,每人分到的根莖湯里,多了指尖大小的一塊鹽巴——那是***送給他們的見面禮。鹽溶在湯里,味道頓時不一樣了。人們小口小口地喝,舍不得一下子喝完。
陳三捧著碗,眼淚突然掉下來,滴進湯里。
“怎么了?”趙小乙問。
“我弟弟……”陳三哽咽著,“他死之前說,想喝口帶鹽的湯……”
沒人說話。只有火堆噼啪的響聲。
李昭喝光碗里的湯,站起來,走到城墻邊。夕陽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紅,遠處鹽澤的方向,隱約能看見炊煙升起。
鹽有了。路有了。
下一步,是糧,是鐵,是人。
他回頭,看著圍坐在火堆旁的人們。他們的臉上有了光,雖然微弱,但確實是光。
朔方城,從今天起,真的開始活過來了。
夜色中,李昭把那十粒種子埋下的地方,悄悄插了一根木棍做標記。
等明年春天,他想看到麥苗破土而出。
到那時,這座城,這些人,才算真正扎根在這片荒地上。
他相信,會有那一天的。
一定會有。